殷明辉:民间琴师邵胡琴

殷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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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epochtimes.com)
【大纪元5月14日讯】邵胡琴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家住少城某巷。50年代至”文革”期间,人们经常碰见他在街上卖胡琴,他喜欢边走边拉,逍遥自在,表现出一种超凡脱俗,与世无争的姿态。那些名家曲调经他一播弄,顿如谷底风回,江上涛奔,敲金戛玉,响彻云衢,引得众人驻足围观,击节叹赏,进而索琴问价,解囊付银。真个”一声直人青云去,多少悲欢起此时。”

我之认识此君须得回溯到1958年 “大跃进”时代。其时,”全民大炼钢铁”,”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壮观沸腾场面构成了一轴罕见的巨幅历史画面。与之同时,南门锦江边一所幽篁掩映的破旧院落却分外清静,因为大人们都去为实现”十五年超英赶美”的宏伟目标而革命加拼命去了。我和邻居儿童这时便在院内”放敞马”般地做起斗鸡跳拱捉迷藏的游戏来。一天,一阵高亢悦耳的胡琴声自远而近传到院子里,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停止了活动,一窝蜂循着琴声跑去。那琴声愈飘愈近,我们终于识得了”庐山真面目”。他,便是邵胡琴。只见他梳着大拿波的发式,相貌清癯,温文尔雅,中高个子,背负一只长长的布袋,里面装着几把胡琴,身着大半新旧的中山装,脚穿一双青布鞋,左手持琴,将其靠在身子上,右手握弓,怡然自得不停地拉着……看样子,大约二十三四岁。他拉的风靡一时的《天涯歌女》、《四季歌》、《天仙配》等群众喜闻乐见的曲调。他从我们篱边缓缓走过,出于好奇、我们便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一程,邵胡琴停了下来,戛然中止了琴声,与一位临河居住的年轻女子娓娓叙谈着,那样子十分亲昵。同行的小朋友纷纷离去,我仍然憨痴痴地站在那儿等着。过了好一会儿,邵胡琴同那女子依依道别,潇洒的琴声又重新响起,音调似比先前愈觉动人。又走了一程,琴声遽尔中断,这回却是遇到买主了。

只见邵胡琴被人们团团围住,他把肩上的布袋轻轻放下,靠在街沿边的一棵树上。一个青年人用4.5元钱选了一把琴,要求邵胡琴为其演奏一曲试音。邵胡琴非常和气地说:“你先拉一曲让我听听好吗?”那青年便拿起琴来杀鸡杀鸭般地拉了一曲《九九艳阳天》。邵胡琴听后鼓励他道:”你的乐感不错,只要肯钻,一两年后达到县级文工团队员的演奏水平不成问题。”那青年听得直是点头。邵胡琴又深入浅出地给他讲了一些拉琴的基本要领之后,才伸手接过青年手中的琴,开始作示范演奏。一曲方罢,掌声四起。齐声高呼”再来一个!”邵胡琴乘兴又为大家演奏了《夜半歌声》、《芦笙恋歌》、《流浪者》等好几首电影歌曲。这时,圈子越围越大,眼看下不了台,邵胡琴便摆摆手,饶有风度地向大家鞠躬致意。不料掌声又起,众口喧哗:”老师,再来一个,再欢迎我们一个嘛!”邵胡琴推卸不脱,最后又给大家演奏了一首《月儿弯弯照九州》,只听琴声呜呜,缠绵悱恻,竟引来一片唏嘘声。拉琴毕,剩下的几把胡琴很快也就销售一空。邵胡琴才带着微笑,挥手离去。

过了几天,邵胡琴又打我家门前过。有顽童忽在院内喊道:”买胡琴!我们这儿有人要买胡琴。”邵胡琴信以为真,踱人院内,大声问道:”哪个买胡琴?”问毕又拉琴作招徕状。拉了一会儿,见无人理睬,便转身欲走。我过意不去,便上前向他道明是顽童和他开玩笑。他听了也不生气,只是摇摇头说:”你们几个娃娃,真是太调皮了!”我便试着同他搭话:”老师,你的琴拉得真好,那天我看见你在珠市街卖琴,生意好得很哩!你咋个不多带几把来卖呢!”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通,问道:”你喜欢拉二胡吗?”我点了点头。他便说:”那好,有空我来教你。”后来,只要邵胡琴经过我家门口,我便要请他进来坐一坐,顺便喝杯开水。久而久之,就同他混熟了。

从摆谈中得知,邵胡琴的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位校官,解放大军渡江时,随部队跑到台湾去了。邵胡琴对我说道:”我对家严的印象淡漠得很,他什么财产也没有给我们留下,只给我们丢下一口沉重的大黑锅。这些年,运动一来就叫我妈坦白交代父亲给她留下多少金条子、银簪子,真是活天冤枉。”邵胡琴十分憧憬学生时代的美好时光,他说:”我自幼喜爱音乐,读书时各科成绩均名列前茅,我幻想着去报考音乐学院,哪知道……唉!只怪自己投错了胎。为了生活,我便自己做二胡来卖……”我对邵胡琴既同情又佩服,他也非常喜欢我这位少年朋友。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邵胡琴照旧鬻琴长街,不问世事,低头走自己的路。可是,有一段时间,街市上没了他的踪影。那阵,市面上情况似乎有些不妙,人们脸上流露出不安,乡下农民也成群结队地涌到城里来,排长队挤馆子,倒街卧巷,日甚一日。”履霜坚冰至”,敏感的人们纷纷觉察到这是 “大饥荒”的前奏曲。日历翻到1960年。

邵胡琴到哪儿去了呢?原来,他已经改行当起了补锅匠。他的摊子就摆在离他家不远的将军街口,摊子摆得很闹热,什么炉子、风箱、木槌、钳子、剪刀、烙铁、锑锅底之类,足足占去了七八个平方米的面积。他还匠心独运,制造出许多困难年代简易系列餐具,摆在摊上出售。他把平时购得的大小罐头盒子,经过一番敲打铆焊,加上盖子和把子,稍大的罐头盒更加上一根元丝提手,这种适销对路且经济实惠的产品一出现就大受欢迎,因为它们既可充饭盒盛食,又可作锅子煮食,用烂了,扔掉,再来照顾邵胡琴。我带着惋借的口吻问他道:”邵老师,你为何不去卖琴而来从事这个又脏又累的行道呢?”他慢吞吞地解下围腰布,抖了抖上面的灰尘,苦笑着说:“现在大家都在饿肚子,哪个还有心思去欣赏音乐呢?你看,好多人都害了水肿病,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我摊子跟前都看见倒下过几个哩!”

此间,一旦有空,我就爱朝邵胡琴摊子上跑,因为那时正是我求知欲最旺盛的时期,对他讲述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何况乎在补锅摊上我偶尔还能分享到他用罐头盒烹煮的厚皮菜稀饭呢。那小小罐头盒里咕噜咕噜翻滚着的青菜米粒,对于一个正在吃长饭但又常常饥饿难耐的少年来说,其诱惑力自不待言。

补锅摊上的常客,除我之外,还有一位 “王山人”,此人姓王名达,”山人”是他的绰号,也是一位无业者。他每次来都要想方设法带一点吃的东西来,大家边吃边摆,兴味盎然。他们两位的年龄都比我约长10岁,对他们的谈话,我虽然很感兴趣,却多半只有”收听”的份儿。

不堪回首的“困难年代”总算捱过去了。神州大地渐渐出现百废俱兴的新气象,有的地方甚至恢复了跳舞,放起了进口影片。邵胡琴有睹于斯,不觉技痒,毅然将全部补锅家当无偿赠与另一位朋友去经营。他决定重操旧业,购置了一些制琴必需的竹、木、蛇皮、钢丝弦、马尾、松香之类,他的房间又重新响起了拉锯声、车木头声和调试音调的琴声。

“哎……山顶有花山脚香咧桥底有水桥面凉咄,心中有了不平事咧山歌如火出胸膛……”邵胡琴迈起潇洒的步子,满怀激情地拉起电影《刘三姐》的插曲,重新出现在成都街头。”莫讲穷?,山歌能把海填平?,上天能赶乌云走咧,下地能催五谷生……””如今的世道实在难咧,好比滩头上水船……”街上的小伙子们竟和着邵胡琴的琴声唱起来了。邵胡琴拉到得意处,竟有人向着他鼓起掌来。”啊!邵老师,久违了。”“啊!邵老师你好嘛!你老妈还健在吗?”对着这许多忠实的蓉城听众,邵胡琴两眼不禁涌出了激动的泪花。

邵胡琴醉心于二胡的演奏和制作,他的琴,不论音色式样,并臻精妙,因此求购者与日俱增。人们不只希图买他的琴,更企盼在他身上找到一种商店里永远买不到的东西。他们到邵胡琴家里誊抄琴谱,学习琴艺,听他讲述传统民乐理论和介绍二胡大师刘天华、阿炳等人的传奇事迹和代表作品。他们不但同邵胡琴切磋琴艺,更向他敞开心扉,倾吐胸中的郁积。

1966年暮春的一天,邵胡琴在新南门锦江边被一群琴迷围住,琴迷们恭敬地为他备下茶具藤椅。盛情难却,邵胡琴欣然拽弓,为大家演奏了《江河水》、《二泉映月》、《空山鸟语》、《云南赶马调》等。适逢川音某教授路过此地,听了邵氏的演奏,不禁大为叹赏。乃趋前同邵胡琴交谈起来,宛如故人相遇。临了,教授还邀请邵胡琴有机会到他们学院去进行交流演奏。

时隔不久,”文化大革命”全面拉开。在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破四旧”的鼓噪声中,邵胡琴被抄了家。他事后对我说:”我那个家没啥抄头,只可惜是红小将们把我的书籍和琴谱全拿走了。”没隔多久,同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去世了。邵胡琴强忍悲痛,简单办了丧事,为了生活便又跨出家门,上街卖琴去了。   “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老三篇,最容易学,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篇作为座右铭来学……””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八· 二六’战士想念亲人毛主席。”邵胡琴拉起这些流行曲子,一步一个脚印,行走在九里三分的土地上。

“文革”中,许多中外名曲都被斥为”封资修”毒草,归在打杀之列。为顺应潮流,明哲保身,邵胡琴公开演奏内容不得不以革命样板戏、语录歌以及家喻户晓的《忠字舞》曲为主。他身后依旧跟着一群听众,但他看上去却明显地老了一头。

到了1975年,街道辖区纷纷成立”革命大院”。大院管委会推行了一连串土政策,比如居民每晚必须参加学习,来客必须要报 (包括回家探亲知青),四类分子上街必须请假等等。另外又开设所谓居民”学习班”,将现管分子和平时看不顺眼的社会闲杂人员集中在一起 “学习”、交代问题,搞得人心惶惶,气氛紧张。邵胡琴不幸地被弄进了学习班。我们很为他抱不平,他却认为”大长见识”。他说:”学员中有把进监狱当回娘家的小偷惯扒;有提劲打把的操哥操妹;有挖社会主义墙脚收鸡毛鸭毛卖的打野收荒匠;有半夜三更偷宰水盆鸡鸭卖的不法暗商;有耍死皮装病不肯下乡的赖青;有目不识丁把自己卖到安徽、河南,又搭飞车跑回来的瓜婆娘;还有倒死不活阴倒念变天咒的地主老娘儿;还有……”王山人对邵胡琴的逆来顺受大不以为然。他说: “这简直是玷污斯文!邵兄咋能去跟那些人为伍?从今天起,你就别去那个啥子‘学习班’了,有空就到山人这儿来喝酒。你我行得端坐得正,一不偷二不盗,三不耍火四不来尿。理他算输!”邵胡琴沉吟半响,觉得山人的话也有道理。从此,他便不再跨学习班的门槛。大院几爷子遂把他视作眼中钉,存心找岔子。他们借故邵胡琴一贯搞单干,走资本主义道路,气势汹汹地杀上门去,把他做琴用的工具和材料等统统没收了。王山人知道后一面安慰他一面替他出主意:”东方不亮西方亮,惹他不起躲他得起。邵兄不如暂时搬到乡下我岳父家去做琴卖,等这股风过了再搬回来就是。”邵胡琴依计而行。

邵胡琴到了王山人岳父家后,开初倒还相安无事,王山人也尽量挤时间陪他去转乡赶场,顺带做点”铲地皮,打过河”一类的买卖。

谁知好景不长,邵胡琴遇上了麻烦。

那是1975年的某天,他单独去赶郫县某镇。他刚在场上拉了几支曲子,就引来许多农民围观。刚好一位公社民兵连长路过此地。这位连长凭着他高度灵敏的政治嗅觉,一下子便把注意力集中到邵胡琴身上:嗯,当前阶级斗争尖锐复杂,此人来历不明该不会是逃避运动打击,流窜作案的阶级敌人吧?于是叫来几个持枪的民兵,上前缴了邵胡琴的二胡,连推带搡,把他挡迸公社大门。邵胡琴举目一望,里边被挡进去的人数还多,大抵是场上躲着卖点叶子烟、菜油、红糖、白酒、号号票的所谓投机倒把分子和刚从场外竹林盘生擒进来的算命子、观仙婆一流人物。然而,使邵胡琴感到纳闷的是:这类人物被挡进公社”贫下中农管理市场委员会”后,不过将东西没收了,挨了一顿训斥,很快便被放出去了,唯有他却一直被冷落起。这当儿,门外大步走进来一位头头儿模样的人,民兵连长点头哈腰地尾随其后,口称部长云云……邵胡琴揣想这位尊驾大约就是当地 “最高军事长官” --公社武装部长了罢。他猜对了。”连座”煞有介事地把经过情况向部长报告了一遍,便又急急忙忙地率部出动 “挡人”去了。部长先未开腔,只把邵胡琴冷冷地瞟了两眼,便习惯地铺开印有公社革委会字样的信笺,右手握起一支蘸水笔,做出一副审案的架势,然后一板一眼地盘问开来:”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上班?把工作证探亲证明拿出来看。邵胡琴的回答使他十分怀疑。经过一阵厉声斥责,部长感到没有必要再?嗦下去,便在”记录”上划了几下,装人信封,叫来一个民兵,作了几句口头指示,转身挥手而去。几位民兵便前呼后拥如临大敌似地把邵胡琴押送到县收容所去了。

邵胡琴不明不白地在收容所里熬过三个不眠之夜。第四天上午,他同另外几位“同舍”又被绳捆索绑地遣送回成都。”人保组”的干事不问青红皂白,依照例行公事,勒令他写书面检查,将在外的”犯罪活动”交代清楚。大院主任幸灾乐祸,阴阳怪气地走来对他说:”邵胡琴,你回来啦!稀客喃,晚上到 ‘学习班’开会哟……。”   琴是卖不成了,邵胡琴的日子愈过愈艰难,他跑去向”街革委”要临时工做,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你卖了那么多年的胡琴,就不怕票子把包包胀破嗦?调工指标这么紧俏,就是发错了也轮不到你名下呀!”   急难见真交,王山人劝他道:”邵兄,天无绝人之路,你不是在读《庄子》吧?我们要学替文惠君解牛的那个庖丁,藏刃含锋,避实就虚,瞅准空子‘钻’过。你看,任随怎样 。‘批’任随怎样‘堵’,自由市场不是依然存在,长盛不衰吗?千千万万的无业者不是天天都要在里面求生活吗?邵兄,你还是彻底将书生意气改变一下罢,不要过于迂执,干脆跟我一起 “下海”,和光同尘,加入 ‘捡差价’,当 ‘串串’的行列里去罢!”   在山人的带动之下,邵胡琴又过了几年‘串串’生涯……

平地一声惊雷起,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消息传来,万众欢腾!王山人备下酒菜兴冲冲地跑来邀请邵胡琴和我到他家去喝酒,我们去时,他家已经有几位朋友在座。那天,山人谈锋特健,从古今治乱安危讲到个人的悲欢离合,言词中肯,一再激起众人的共鸣。邵胡琴酒酣神涌,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大声朗诵了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众人立刻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邵胡琴意犹末尽,站起来一口干尽杯中的残酒,动情地说道:”鄙人以音乐为纽带,结识诸位良友,不胜荣幸!今天让我再次用琴声向大家表达我的感情。”言毕,他便砉然开弓,先后演奏了《金蛇狂舞》、《良宵》、《光明行》名曲。不知不觉间门外已经围起一大群听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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