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巢随笔 (23):阴天里的晴日和夏日里的冬天

黄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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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活动于高原之颠的富于生命之美的凶猛的布景令人长久注目
窗帘垂落的房间里的暖色和拉开窗帘的房间里敞亮的水色与雪光

梦巢中一年里的日子多半是阴天。

今天起来,却是个大太阳的日子。满屋子阳光。秋潇雨兰睁开眼睛没有像往日一样为晴朗的有太阳的日子而欢呼,衣服也还没有穿,却朝小乌龟爬去。龟龟,你好,昨晚上睡好了吗?小乌龟根本没理她,不像往日一样当她呼唤它的时候朝她张张嘴巴。秋潇雨兰并没有为它的不礼貌而暗暗生气。而当她在玻璃缸底下发现它嘴里含着一颗活螺丝整吞下去的时候,她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好像她自己尝到了什么美味似的。

窗外有一只鸟在一声一声地叫。现在阳台走廊上的紫藤花早落了,叶子长得丰茂极了,你很难发现这只鸟藏在哪一丛叶子底下。但是你感觉这只鸟比麻雀大,声音也要脆一些、炸一些。

自从我们迁入梦巢,窗帘就从来没有洗过,也许从挂上起就没有谁拆下来洗过。今天天气晴朗,秋潇雨兰想着该把它们拆下来洗一洗了。她喜欢微风吹动清洁的橄榄色的窗帘。她拉开窗帘的时候,惊喜极了,一只鸟停在走廊的水泥栏杆上,面朝着屋子叫着。这只鸟的确比麻雀大,青绿色的羽毛在阳光下发亮。看见秋潇雨兰它并没有飞走,也没有停止叫。秋潇雨兰感觉有一种喜气洋洋的瑞兆。她轻轻拍着巴掌说“欢迎欢迎”。她不认识这是一只燕子,是想来我们屋里做窝的;喜燕飞来屋里,能不吉祥吗?我认出这只燕子曾经来过,是我们的老相识。

那是早春三月的一个黄昏。风雨之前。天空中突然飞来大群大群的燕子,密密麻麻几乎遮蔽了梦巢。这些燕子成群从水面掠过,在水面上飞来飞去,窜来窜去,它们轻轻地点一下水又飞开了去。直到天黑也没有停止飞翔。风刮着,呼呼作响,闪电不时刷地从空中掠过,天边有沉闷的雷声,真有一种大雨落幽燕的感觉。祗不过这儿是平静的梦巢,流着一条平静而清澈的花溪河,并没有滔天的白浪。天黑前,秋潇雨兰从阳台上走过,不经意地发现一只比麻雀大的鸟,停在与我们书房隔邻的哑默房间的窗台上。它正是现在这只燕子,我认识它,它的左眼有明显的伤痕,也许一枝可恨的猎枪险些将它送了命。我们这儿常出现一些偷猎者,一些美丽的布置野居和大自然风景的鸟儿都丧生在他们枪口底下。这些人什么鸟都射杀,甚至连燕子也不放过,我们恨透了这些人,把他们视为敌人,比偷着攀折我们围墙上的蔷薇和玫瑰的人更恨。秋潇雨兰发现它并没有被自己惊动,奇怪极了。咦,这鸟儿怎么不飞走呢?我出来一看,见她正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停在这只她不认识的燕子身边,张开双手,想把它轻轻地抓住。但这鸟儿仍然不动,秋潇雨兰忽发奇想,想把它轻轻地托在掌中,同它交个朋友。但正当她的手指触及鸟的脚爪的时候,它却噗地一声飞走了,混入了一群雨前的燕子中。不过一会儿它又飞回来了,我猛然想起这是一只燕子,想来做窝。可惜那次它并没有能在我们这里安家,以后却一直消失了,今天忽然看见它重访这里,真感到有如故人重逢。燕子啊,我的受过伤害的益鸟,你就迁来与我们作伴吧,我们也像你一样,被人追逐,被人伤害,但我们却从来没有去恶意伤害于人,也没有一丝一毫有损于这个人类群居的美丽的世界。

梦巢近日还有一种活动的布景:那是一只极大的苍鹰,这么大,这地方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认出这是一只客串的秃鹫,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每天都出现在梦巢的上空。这里大人小孩见了它都害怕,因为许多人曾看见它把一只小猪抓上半空。它不断地绕着梦巢四周的山边盘旋飞翔,有时候飞得很低,你几乎能望见它的锐利的眼睛,当它的巨大的身影低翔着从地面飞过的时候,你真能感觉出它的黑影同粗糙的地面摩擦出沙沙的声音。秋潇雨兰一见它就像一只雏鸡似的钻入我的臂膀内;看见它飞远了她又从我的臂弯里跳出来指着它的背影诅咒。而我却对它不以为意,祗感到一种活动于高原之颠的富于生命感的凶猛之美,常常长久注目着这种瞬间即逝的奇特的风景。后来我发现它的主攻目标转移到鱼塘,赶忙找来一把折叠椅守在塘边,作好战斗准备。但是我发现这只饥饿的猛禽根本无视我的渺小的存在,仍然执着地在我的头顶一圈又一圈盘旋着,大有冷不防连我也一起抓上空中之势。一天中午,我突然看见它从高空直朝着我俯冲而下,来势这样迅疾而勇猛,使我不禁往后打了个趔趄,待我终于站稳了身子,看见它旋即又朝半空升腾,原来一条大肥鱼被它抓住了。鱼尾在半空的阳光中摆动,银光闪闪,仿佛阳光被拍击着,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这只鹰迅疾如风飞出梦巢,落在梦巢围墙外很远的一片红色的荞麦地上,在那儿独享它一顿鲜美的午餐。

奇怪的是,以后这只大鹰再没有出现过。柔美的梦巢似乎为此失去一抹雄浑的流动不息的苍劲的线条。

屋子里,秋潇雨兰在放音乐给小乌龟听。她找来药水,细心为小乌龟受伤的前足涂抹。这曲子的名字叫《气》,当秋潇雨兰重新把小乌龟放入水中的时候,它仿佛同人一样受到了一种气流的神秘感应,在水中划动四肢、翩翩起舞。

一个还没有放干的鱼塘里还有一些小鱼。

一只翠鸟停在鱼塘的水泥堤岸上,两只小眼睛盯住鱼塘,在那儿纹丝不动。我们管它叫“小翠”。每当它飞来出现在堤岸上的时候,秋潇雨兰就欢呼起来,她总爱自言自语地与它对话。小翠呀,你又来了吗?你有哥哥吗?你有弟弟吗?你结婚了吗?难道你还没有男朋友吗?好嘛,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就是我们这屋子里的这个。这时她调皮地朝我做一个鬼脸,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他是个诗人哩,你愿意嫁给他吗?你愿意跟他受苦受穷吗?但是他可以天天朗诵诗给你听,这是你们世界里没有的圣乐,你肯定没有听过!如果你嫁给他,你就可以与他分享;你来了我就退隐,做你们的保姆,你愿意吗?你还有妈妈吗?你回去问问你妈妈同意不同意这门婚事,开始我的妈妈也不同意呢……秋潇雨兰简直要为我做媒了。我想起她曾戏谑地说过,要把那条爱依恋我的多情的母狗卡尔介绍给我做姨太太,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冲着她说,你这个小混蛋,是不是要把梦巢中所有可爱的雌性动物全都招来给我做偏房?她在那里自言自语,她想像小翠句句都能听得到,都能听得懂,小翠成了她心中一个美妙的意向,也许成了她自己的化身。小翠每天飞来堤岸上,总是纹丝不动地盯住鱼塘,却从来没有抓到一条鱼。好像它不是来这儿捕食的,而是这片空空的鱼塘的小小的守护神。

许久不见它飞来了,秋潇雨兰常提起它,好象这只被我们命名为“小翠”的翠鸟是她的妹妹。如果真是她的妹妹,也许她们俩姐妹都愿意嫁给我,三个人一起共同生活。

哑默仿佛梦巢中的一只蜻蜓,轻轻地来点一下水,又飞走了。他对梦巢似乎祗是一种情绪,不是一种情感;祗是一种趣味,而不是一种栖居。他在这儿根扎得不深,远不如野鸭塘。他最近祗是偶尔带上一个“红粉”(他对少女的昵称)来这儿度过一个半天,却很少在这儿过夜。他似乎很爱梦巢中的这片水,这是干涸的野鸭塘所没有的。夏天的时候,大群大群的少男少女从城里绕盘山公路,来这里游泳,那种青春的活力是十分诱人的,哑默把主要由少男少女们赤裸水中的健康而富于性感的形体所构成的画面,称之为“壮丽风光”。

但是他是一个并不喜欢夏天的人。夏天的阳光、夏天的炎热、夏天的风和尘灰都是他所不喜欢的。他最喜欢秋天,那种沁凉,那种萧索感使血液平静。秋天是他写作的季节。

今年夏天早已开始,哑默并没有如期而至;也没有来亲自目睹他想像中向往的“壮丽风光”。平日他隔壁的钥匙给了我们,我和秋潇雨兰可以自由进出。房门一直空着在等待主人。

夏天的时候不时会想起冬天。

冬日,我喜欢拉上窗帘。我喜欢窗帘垂落的房间里的某种暖色,某种寒冷季节中的暖意,这时候你似乎感觉温暖和思想全集中在房间里,全集中在你身上。秋潇雨兰却常常喜欢拉开窗帘,她喜欢房间里很亮,反映出窗外水灵灵、蓝浸浸的水色、雪光和四周积雪的峰峦。如果不写作,我也不排斥这种美。

这是两种不同的冬日房间的情调。

透过拉开的窗帘,你看见窗外房舍、山丘和树,仿佛全捂在白雪的毛巾被里,在被窝里挤成一堆。

炊烟飘散寒冷的马尾。

小狗吠声踉跄。屋里炉火涂抹幸福发红的光晕。

铁炉子上茶炊不停地咝咝作响,徐徐剥开一层又一层的温暖的甜蜜。

我、哑默、秋潇雨兰围坐在炉子旁边。

几个宁静的围炉人絮语宁静。居住梦巢中,一声不响的沉默是美的;但冬日围炉日语或围炉夜话也是美得让你心里直想哭的。

枯影摄入摊在桌上的诗笺,偷窥空白的神秘。

最动人心魄的是冬日读禁书。但我的禁书不仅是古人那种意义上的禁书;也不仅是指选读某些唐诗、宋词、元曲;而是读一世代被人遗忘甚至不被允许的岁月的悠闲;读老狗贝利和母狗卡尔的骚气;读存留在感觉里的夏天的野蔷薇气息和两只红蜻蜓在风中交媾的美妙印象。

冬天的记忆特别活跃,常常想起一年中的许多印象。

屋外的池塘已经结冰。一只翠鸟守望在白雪晶莹的空旷的堤岸上。它正是飞入夏天的同一只翠鸟。

小乌龟现在已经接受喂食了。

祗要秋潇雨兰用小汤匙装上小螺丝伸向它,它就会马上抬起头来等着喂食。有时甚至用小汤匙轻轻敲击玻璃缸,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它也会作出反应,看着它抬起头从汤匙里吞下一整只活螺丝,秋潇雨兰笑了。她笑得这样甜蜜,好像一个精心照料婴孩的保姆。

她从屋外进来说,小乌龟睡觉了。她咚地一声倒在床上,祗有这时候,她才真正感觉累了,她也想好好的睡一个午睡呢。睡梦中我听见她迷迷糊糊地说,小乌龟睡觉了,它不同我玩了。

也许秋潇雨兰睡梦中一直在叨念着小乌龟。

晌午时分,我发现她醒来眼圈发红,她呜咽着对我说,你猜这小乌龟为什么四只趾甲都断了、磨秃了,它是走了很远的路、历尽千辛万苦、涉过万水千山来找我们的。小龟龟真可怜!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咦,龟相龟相,这是丞相来请大诗人出山呢。想想看,小龙在河边捞浮萍时,在草丛中发现这只小乌龟,马上就叫你的名字,并且毫不犹豫地决定送给你,可见这只小乌龟必是吉星,是龙王的秘密使者。据说这条河从来没有发现过乌龟,是不是某种神秘的天启呢?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台湾台北市大安区罗斯福路3段333巷9号B1
电话:(02)23633072
传真:(02)23639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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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57-8221-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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