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济民:《牧野》异国遗孤(五之五)

梅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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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代子一通过检查站,我们立刻就陪她到第二月台去,按着她的队号去寻找她所应乘的车厢。当时那阴沈沈的月台上变得非常恐怖,持枪的俄国兵不停的瞄着月台上的行人。母亲深怕发生意外,教我先把千代子送上车厢,然后我们就隔着车窗做着亲切而悲伤的话别。当我们谈到别后的志愿时,她告诉我渴望将来能献身国际和平事业,希望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处,不再遭到战争的蹂躏;不再遭到这些人为灾难的骚扰,世界苦难的产生,全是愚蠢人类自己造成的‥‥‥。我真赞佩她这诚挚而伟大的观念。可惜!人类只在受到极端痛苦的教训时才会面对真理。

“我极赞同你的志愿,但愿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能与我们的理想相同。”

我们从车窗间紧紧的握着手,千代子的泪珠不住滴在我的手背上。

“乖孩子!在你归国的途中,应该时时保持快乐,因为你的快乐就是我们的快乐,你懂吗?

母亲隐住内心的悲哀。尽量装出欢笑来,她想把千代子的心境哄好,但是亲爱的母亲!千代子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从第一月台传来妇女们的哭声、抽咽声和叹息声,整个空间都被忧愁和悲怆的气氛占据着。在那准备去西伯利亚的列车傍,妇女们愈聚愈多,这时第四月台上的列车已经开动了,有人在悲伤的喊着:“美丽的哈尔滨再见吧!”这对第一月台上那些陷入困难的妇女是一个最大的刺激;“你看,人家都已踏上那幸运的旅程了,而我们的亲人却在临近光明的刹那被夺走,多可诅咒的命运呵!”焦急、怨恨、惋惜和失望,像火一样的在燃烧着这些妇女的心。

一个中年妇女企图卧轨,被俄国兵发觉后打得满脸都是血,衣服也被扯破了,狠狠的站在他丈夫的车窗前,哀怨的啼哭着。所有的丈夫都劝告妻子尽快的离去,不要在归国前再遭到什么危险。面对这惨痛的诀别,有些妇女竟放声的痛哭起来,仿佛整个空间都在随着这哭声颤抖着。于是那些残酷的俄国兵开始对空鸣枪,威吓这些妇女进入她们的车厢。这些无助的妇女们只好向命运低头,无可奈何的擦着眼泪,走一步一回顾,走两步一叮咛的慢慢从地下道转入第二月台。

在开车前十五分钟,车上车下都作了一次极严密的检查,以防再有人自杀,每一个车轮下都被人查看过,车门也被看守着。一位基督教牧师从播音器里劝告她们说:

“‥‥‥善良的朋友们!要勇敢的活下去,你知道毁灭自己也是一种极大的罪恶吗?能够承受这种悲哀的人就算赎罪了,想逃避这种悲哀的将要罪上加罪;因为那样将会为你的亲人留下了更多的悲哀去折磨他们‥‥‥。”

“亲爱的,你能承受住这种悲哀吗?”我捧起千代子的脸儿这样问她。

“能够,绝对能够,为了你,为了妈妈。”

“乖孩子,你对了,完全对了!”母亲带着满眼闪烁的泪水在微笑着。

那列去西伯利亚的深绿色的火车,在阳光下发出一片闪亮,好像在对这个时代讥笑。在那平滑的车厢上,到处都刻着很深的字痕,有一处写着:“再见吧!中国,我们在这里留下了罪恶;也在这里洒下了眼泪,因为这个以德报怨的民族使我们感动;山田义郎,九月廿六日于满洲里。”“鹿儿岛的津田香子请注意,三山保久已去赤塔,十一月三日于满洲里。”‥‥‥显见这都是过去那些去西伯利亚的日本战俘们在满洲里换车时所留下的痕迹。

一切都准备好了,押车的俄国兵都上了车。啊!准备开车的铃声响了,看哟!口里叼着哨子的站长先生,两只手已经高举起来了。两列火车里的人们隔着月台都从车窗里不住的呼唤着,叮咛混合著悲泣,造成一片刺耳的噪杂。

“吱—”

随着一声极尖锐的哨音,站长的两只手摆落下来,两列火车朝着相反的方向同时开动了。啊!这使人断魂的哨音,这两只罪恶的手,只因为它的一动,却拆散了多少团聚的家庭和亲人。但是站长先生也在淌着眼泪。

我竟会是那样紧张的随着移动的车厢向前奔跑着,从车窗里我还紧紧的扯着千代子的手,她把脸紧贴在我的手背上痛哭着。在嘈杂的哭声里,我分辨不出千代子的声音,只能从我们所牵着的手上觉出她是哭得全身都在抽搐着。当我们两只手分开的那一刹那,我几乎会跌倒在地上,幸亏父亲早有所料,一直跟在后面,及时上前扶住我。

火车已经都走出很远了,我还看见她把头伸在车窗外,我仿佛听见她在喊着:“亲爱的哈尔滨再见,亲爱的妈妈再见,亲爱的—”

我茫然的站在月台尽头,看着她遗留在我手背上这些湿亮亮的眼泪,仿佛还能觉出她那只手在我手上所留下的余温。我懊悔,深深的懊悔,在临别那一刹那未能好好注视一次她的面容。

母亲和父亲都含着眼泪劝慰我,我们直眺望着那列火车消逝在烟雾弥漫的地平线远处。

那是第二年的春天,我在北平接到了千代子的来信;使我就像听到一只小鸟在哀怨的悲啼:

“梅:琵琶湖滨的樱花又开了,只是那些粉红色的花云为人带来了说不尽的思念。从前站在松花江滨想念琵琶湖,而今站在琵琶湖滨又想念起松花江了‥‥‥听说你已去北平,你住在那样美丽的地方,是否会忘记这苍凉而寂寞的琵琶湖呢?我晓得你是不会的‥‥‥日本固然可爱,但是总像缺少了点什么。回到京都的孩子们过不惯;他们一定要说他们的家是在中国的‘满洲’。你的千代子也是一样,虽然她大得足以知道日本是自己真正的家,但是在心里好像老觉得哈尔滨才真正是她的家呢!因此你的千代子虽然住在她自己的故乡,却每天都有着那绵绵的乡愁;那是她想念她的第二故乡‥‥‥。”

读着这封信,我仿佛又看见千代子那含着闪烁泪光的眼睛,和那轻而又细的叹息。

四个月后,我接到另一封从日本京都寄来的蓝色信笺;那是千代子老祖父写来的信,通知我千代子已于半月前病故,这可怕的消息使我立刻就病倒了。

“‥‥‥亲爱的孩子!不要伤心,一切都归于命运‥‥‥请原谅我这无用的老人,未先征求你家的同意,我就把小孙女儿的墓碑按照中国规矩这样刻了‘梅,杜边千代子之墓’‥‥‥临危前她一直瞅着那几张从哈尔滨带回来的照片,因此我们就给她带去了。当我们送她到墓场的时候,是遵照她生前的意愿;用中国花轿抬去的。孩子!当你听到这些,千万不用伤心‥‥‥我已经是这一大把年纪了,我希望能亲眼看见她被接回哈尔滨,安葬在她所向往的那片土地上,她知道做一个中国人是光荣的,伟大的‥‥‥。”

千代子,我亲爱的!几时才能有机会到你的坟前去看看,这已经是第十七个春天了!站在这春日的海滨,遥想琵琶湖滨那阵阵的落樱。代替我悲吊的眼泪,轻轻撒满在你的坟上。

千代子!可怜的千代子啊!

(五五、四、五至七日连载中央副刊)

摘自《牧野》 旗品文化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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