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時,有一讀書人叫文壽,累次科考不中,而他的二弟在鄉試中一戰而捷。父親認為文壽學習不刻苦,大加斥責,並將他攆出家門。母親也時時凌辱他的媳婦,媳婦素來賢惠,始終沒有怨恨之心。
文壽被逐臨走之前,向妻子訣別道:「父母因考試不第而驅逐我,我如果再不能中舉,絕不回家。我不肖,既生離父母,又連累了你。你還年輕,應早早為自己找個出路。」妻子哭道:「不對呀,你的才華我最了解,中個舉人又有何難?既然已被父母怪罪了,還能再說什麼呢!萬望早傳捷報以慰藉父母,這也是我最大的願望,絕不敢有二心!」文壽也哭道:「我聽你的。」文壽出門沒有盤纏,妻子將自己的衣服首飾都拿到當鋪當了,為他準備行李,好讓他應京兆府鄉試。
文壽來到京師,租住在宣武坊某個寺廟中,重新投入學業。不久就聽說二弟也來京城參加禮部會試了,便前往見他,問問父母安否,訴說一些分別後的瑣事。二弟笑道:「大哥歷來很自負,如今看來哪裡比我強?」文壽悽然而退。直到二弟得中進士,得授某部司官官職,將准假還鄉時,文壽覺得無顏面再去看他,二弟竟然也沒來文壽這裡。
進士及第的二弟回到家,親朋好友前來祝賀的人腳尖踩著腳後跟兒,家裡請客奏樂,門庭如火。文壽的妻子出於對公婆的體貼,不好一人溜邊兒,也跟著裡外忙乎。二弟媳卻譏笑她說:「大嫂也很高興嘛。」文壽妻子裝作沒聽見。幾天後,她問二弟道:「叔叔在京城見過你大哥嗎?」二弟漫不經心地答道:「曾見過一回。」隨即很冷淡地說些別的事情。文壽妻子明白了二弟的心意,不再問什麼,一個人關上門偷偷哭泣而已。
二弟又當著所有人面說:「哥哥其實是怨恨父母攆他,卻怪到我的頭上,總在迴避我,所以我們不能常常見面。」父母既然因老二當官使自己變得高貴了,自然只相信老二的話,益發怒罵文壽。文壽幾次寫來的信,連看都不看就燒掉了,二老也益發喜愛二兒媳而憎惡大兒媳,甚至將文壽妻子當婢女對待。
文壽妻子明知二弟在父母面前說文壽的壞話,也不敢辯解。每到吃飯時,公婆總是在大家吃完後才讓文壽妻子去吃剩菜剩飯,讓她常常吃不飽,而且歲時八節的一切飲宴遊玩活動,從不讓她參與。
文壽有個兒子剛剛三歲,與老二的兒子為爭栗子爭哭了,老二的兒子也哭,老太太很生氣,哄著老二的兒子而揍文壽的兒子,並數落大兒媳婦不管教,為此罵了一整天,文壽妻子不得不哭著長跪謝罪。
文壽的父親得了重病,文壽妻子日夜擔憂嘆息,既為丈夫的不得志感到痛心,又深怕公公的病等不到文壽中舉的那一天,夜夜燒香祈拜,願老天爺保佑公公長壽,後來,公公的病果然逐漸好了起來。
二兒媳婦見到嫂子燒香祈禱,竟然在婆婆面前下讒言道:「嫂子每天晚上燒香詛咒公公呢!」婆婆十分震怒,將這事告訴了公公,準備通過起訴將她休棄,鄰里之人大多知道這大媳婦是冤枉的,又擔心惹上老二媳婦的怨恨,都不敢出來說公道話。文壽妻子沒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抱著一腔冤屈無處陳訴,不久就吐血而死,年紀還不到三十,聽說的人都非常傷感。
就在這時,文壽剛參加完京兆府鄉試,再次不中,滯留京師,不敢回家,而所有的盤纏已經用盡,只得為廟裡的僧人抄書掙錢度日。一日薄暮時分他偶然在寺外散步,發現松樹下面有位少婦徘徊,長得很像自己的妻子,上前一問,果然是的,不覺大吃一驚,問她怎麼會來這裡,妻子哽咽不能回答,良久才告訴他說:「我已經是鬼了!」文壽聞言大哭,妻子勸他說:「不用傷心,我如今來陪伴你,跟活著時一樣,況且活著時彼此還離得那麼遙遠,今天得以相聚,怎麼還不高興呢?」文壽於是收斂了哭泣,也不感覺害怕,與妻子一起回到寺中。其他人沒有誰能看得見她,她說話也沒人聽得見。
妻子對文壽說:「你承受這樣的貧苦,我來想個辦法幫幫你。」問她什麼辦法,她說:「明日請在廟門前安排一下,擺一個算命的攤子。我在這裡能預知人們未來的事,一定會有很大的收穫。」文壽聽從她的話,凡是經他卜算的都能應驗,一時聲譽大起,慕名而來的京都人士擠得廟前喧鬧異常,人們以為是漢代高士嚴君平復出了。
不久,鄉試又將來臨,文壽問:「我這次能考中嗎?」妻子說:「這種事在神仙中都是保密的,我無法知道,但破釜沉舟寄希望於這一回了。」於是勸文壽謝客隱居,買來很多書籍,日夜攻讀。妻子本來就識字,也打開書卷陪同文壽相對誦讀,而她的悟性高過文壽。他們按預定課程開始研攻經義及詩策,而妻子寫的東西常有憂天下之心。文壽嘆道:「可惜你是一個女人不能考試成為進士,況且幽明相隔,能夠作這樣的文章又有什麼用呢?」妻笑而不答。
文壽進入考場後,到了夜裡,妻子也來了,她幫文壽起草策對,起草完,文壽拿起來朗讀,隔壁號舍的某考生,是一位很有名氣的士子,聽見後要去看,大加讚賞,說如有神相助,並且說:「此文必定蓋過那些入京應試的舉人。」文壽於是將其中的緣由細節告訴了那位考生,那人也深深為此唏噓感嘆。
等到考試揭曉,文壽竟然再次落榜,妻子不勝悲憤,說:「完了!怎麼辦?」這回文壽反而來安慰她。妻子說:「不是為你我的遭遇感到悲傷。科舉功名真的值得那麼在乎?讓人悲哀的是父母都老了,他們時時刻刻指望你大貴,而你最終也能遂他們的心願,命啊!命啊!」
此時,二弟已帶著老婆孩子到部裡司曹任職,文壽猜想二弟肯定也將父母接到京城贍養,便前往問候,但父母並沒來跟來,二弟覺得接見哥哥很不光彩,通知門房不予接待。原來自從文壽妻子死後,二兒媳依仗丈夫而身價高貴起來,愈發驕橫,往往在公婆面前狂傲不敬,一點兒媳的禮儀都沒有,更有甚者,公婆反而要對她委曲逢迎。由於這個緣故,老二到京城做官,父母不願意同他一起來,文壽得知其中緣故,越發恨自己考試不第,與妻子痛哭了一天一夜。
不久,二弟任職屆滿將要調外地出任郡守,妻子私下對文壽說:「這不是好事。二弟寡恩薄義又貪財,將來免不了要出事。」
文壽有個小弟弟名叫秩生,天性仁義善良,父母非常疼愛他。文壽離開家時秩生還小,大點後,在外面從師讀書,很清楚大哥無罪被逐,而大嫂是因為讒言冤死的,垂淚對父母說:「大哥沒能中舉,難道是他的罪過嗎?命不好啊!況且科第又有什麼好的?比如二哥倒是富貴了,父母又從中得到了什麼好處?大嫂賢惠孝順,鄰里沒有不知道的,不幸冒了過失之名,含冤九泉之下,留下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著實讓人傷心!願大人稍加寬恕,讓大哥得以重新服侍父母,也能在嫂嫂墓前祭奠,以撫慰其魂靈,這才是像天地的大德呀!」
此時文壽的父母也漸漸有所悔悟,稍稍體諒到了兒媳的冤情,聽了秩生的一席話,不覺淚下,說:「我兒大仁孝,我們聽你的。」於是寫信召文壽回家,派人祭兒媳的墳墓,安撫並體恤其兒子。
書信尚未到,文壽妻子已經知道,喜形於色,對文壽說:「祝賀郎君可以回家了!公公婆婆近來因三弟的話,很快就會召你回去,我的心志也得蒙昭雪,並已賜我酒食了。可準備行裝等著,和你一起回家。」
十幾天後,書信果然來了,他們收到信立即啟程。一到家門,有少年人等在門外,見到文壽就上前問道:「請問您是哪一位?」文壽說:「流亡人文壽。」少年揮淚下拜,一問,正是三弟秩生,原來他估計大哥快要到,在門口引頸張望好幾天了。旋即有個垂髫小兒趴在地上痛哭,正是文壽的兒子,他媽媽剛去世時,爺爺奶奶對他一點也不慈愛。三叔秩生非常憐憫他,每天拿飯菜給他吃,夜裡則照顧他睡覺,一樣零食,一件玩具,沒有安排不周到的。父母不願再過於拂逆秩生的心意,對文壽的孩子也不再過於虐待。
文壽之子雖然失掉了爺爺奶奶的歡愛,卻得以發育成長,不因饑寒病因而死,完全是秩生的功勞。今天一起出來迎接文壽,而文壽離家整整八年了,所以才會互不相識。這時秩生急忙進屋稟報父母,文壽也急忙進去拜在父母堂下,說:「壽兒不孝,很久沒能關心父母的冷暖,到最後也沒能成就功名、以稍稍慰藉父母之心,而父母的慈愛無疆,讓兒得以能再見親顏。」話未說完,痛哭失聲。父母也涕淚橫流嗚咽不止,親自攙扶文壽起來,憐惜慰勞的話語溫情而真摯,鄰居們聞訊後,老老少少都來看望,很多人流下了眼淚。
文壽一直想說妻子也一起回來了的事,但又擔心父母親受到驚嚇,躊躇不敢說,父母親則以為媳婦死了的事文壽還不知道,況且兒子剛剛到家,暫時不想提及。到天黑時,文壽來到門外,見妻子站在牆角流淚兩眼都紅了,妻子問:「我的事說了嗎?」文壽說:「還沒呢。你暫且跟我進屋。明早,我一定去說。」妻子說:「沒有公婆的許可,怎敢進屋?」文壽為之嘆息不已,於是進屋,向父母請命,仔細陳述了事情始末,屋裡聽著的人都咄咄稱奇。
秩生說:「請大家不必有所懷疑畏懼,嫂嫂絕不會禍人的。嫂嫂賢惠而孝順,如今是以神靈顯身,不是嗎!」父母深深被媳婦的心意感動,命她進來。
文壽來到門外喊道:「媳婦進來吧!」一會兒聽見堂下有人邊哭邊說,衣裳簌簌作響如同有人跪下站起,文壽告訴父母說:「媳婦拜見。」母親有些恭敬而不安地說:「以前有人在我面前離間我和兒媳的關係,是我不仁厚,很對不起兒媳,如今知道錯了!望兒媳不要再怨恨我。」
就聽得媳婦回答說:「哪敢!」母親又說:「兒媳的話語能聽得到,但形貌卻看不見,這是為何?」媳婦說:「媳婦我尚未梳洗更衣,不敢見公婆,更何況哪敢以朽化之身去驚嚇大人?只希望大人不因詭異而拋棄我,讓兒得以在陰間供大人驅使,而能使生人所防衛不到的事得以周全,以稍補兒生前未盡之職,有比這更好的嗎?為什麼必須見面呢?」說完,又向秩生拜謝,言辭哀婉。
父母已經想明白文壽很有才德只是命運不好,就讓他主管家政,不再讓他求取功名。後來得到二弟那邊的消息,二弟因受賄事敗,被革職充軍邊疆,所有為官所得全被沒收,其老婆孩子因窮困不能回家。文壽告訴父母說,將讓秩生去接他們。秩生很看不起二哥的為人,不想去,文壽妻子勸他說:「大哥、二哥,都是你的哥哥,小叔叔你對兄弟友愛,為何獨獨對二哥有隔閡?」秩生嘆口氣說:「遵命了!」這才出發,將二哥的妻兒接回。
老二妻子安樂慣了,驟然遭逢困苦,根本受不了。文壽父母因為老二犯罪實是羞辱了自己,而二兒媳素來不敬重自己,原先的愛意已消失殆盡,時間一長更加討厭她,就像從前討厭大兒媳一樣。鄰里之人起初因為老二高貴,肚裡有話不敢說,到這時也非常瞧不起她。文壽的兒子怨她讒言中傷致母親於死地,雖然受制於父母之命不敢發作,但時時刻刻有報仇之心。老二的兒子長期隨父做官荒廢了學業,既愚蠢又驕橫,好賭博飲酒,屢屢在家盜取財物跑出去,與里中的無賴少年混在一起,如何鞭笞也管他不了。而老二阻隔在萬里邊荒之外死去,沒有歸葬家鄉的可能。故而他的妻子雖然回到家裡,前後卻恍如隔世,羞愧沮喪屈辱,幾乎無法做人,唯獨大嫂對她一如常態,不計前嫌。
不久,秩生獲得縣學生員資格,進而中舉。數年後,文壽父母相繼去世,文壽、秩生居喪極哀,文壽妻子也披麻戴孝,哭泣聲如同生人。文壽問她:「公公婆婆現在去了哪裡?」妻子說:「這不能說,說了的話死人活人都有罪過,所以不敢說。」從此她的臉色常常顯得不高興,見面也越來越少,問她緣故,始終不肯說。
有一天,聽到屋檐之上簫管雜傳,這時全家人都看見了文壽妻子,而她神色慘然地流淚道:「別了!上帝憐憫我的心志而表彰我的敦厚,讓我得以位列神靈之末,叨享立廟奉祀。獲此大命,已經過了五年時間,我因公婆在世,不忍心離去,今天再無理由推卻了!」於是又對文壽說:「大家的祿命正長,惟獨君失意坎坷,人間的福祚沒一朝能享用,然而君也不必太過悲苦,過幾天,我會來告訴你。」又對兒子說:「我兒當貴,十二年後還來見我,今天不要悲傷,好好事俸你的叔父母,他日竭力報國家,無愧於爺爺奶奶、你父你母之志!」說完,就冉冉而去。
文壽不久病倒,彌留之際,忽然對家人說:「我妻子來了!」便與世長辭。十二年後,其子赴某地做官,路過一座廟參拜神像,有二座神像竟然特別像自己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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