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风向陡转?(4)
(三)狱中“自由”
到杂务组后,我能单独的进出监舍,还可以去场部子弟校的阅览室,在那里读到装订成册的“参考消息”,过去,我在垃圾堆中偶尔捡到一张,便如获至宝,虽说“参考消息”属于中共特意筛选出来的内部读物,毕竟比假话连篇的人民日报有了些新内容。
同时我还可以去其它队约会同难朋友,从他们那里直接得到平时无法听到的消息。晚上七点以后,我可以去场部的任何一个中队看露天电影,去当地老乡家里作客、买米和买肉,不再担心徐世奎躲在大门内侧,突然向我袭击。
我可以去农家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去和他们交朋友,去打听“平反”的有关消息和政策。可以去场部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在晚上十一点钟回到监舍就寝就行,姑且把这种生活叫做“自由”吧。
自由是太可贵了,冤狱剥夺了她整整二十多年了!经历漫长的岁月,我才获得这份“自由”,并且是以为拖拉机打铧这种苦役作代价换来的。
开初那几天,深夜从场部归来,路过苹果园,闻到那沁人心脾的苹果芳香,我真想变成一只栖息在树下的螅蟀,再也不要回到那阴森森的牢房里去,无怪乎哲人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郭川小的妻子姓廖,是场部一名仓库保管理员,许多年来,她对我们的处境流露出同情,我们管他叫廖老师。
为了避嫌,她在表面上对我们保持着严格的界线,而显得冷漠,但每遇到流放者被处罚的时候,她都会通过丈夫替当事人解围,在监狱这种严酷氛围中,已是难能可贵了。
自我被调到杂务组后,有时也可以去干部食堂吃饭,便时常与廖老师照面,有一天,她在球场外碰着我,硬是拉我一起去她家吃午饭,我不好推辞。去队长家做客,对我来说,是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未免感到拘束。
进屋以后,桌上已摆好饭菜。郭川小从厨房里拿出一瓶酒,斟满了一杯送到我的面前,为了不扫他的兴,我接过酒杯只呷了一口,他拉扯了一阵闲话,便道出他的本意,说他的两个孩子,女儿初中毕业准备报考中师,儿子也小学毕业准备考中学,两个孩子在场部的子弟校读书成绩平平,希望我能给他们两个孩子补补课,能让他们顺利的考上学校。
我沉呤片刻后回答:“我的学业已整整荒废二十多年了,中学课程虽然用过功,但这么久了难免遗忘,需要先对现在的中小学教材熟习一下,然后什么时候补课,也需要向杂务组长彭文学打个招呼。”
郭川小闻言,抽身从里屋拿出三本书来,那是他女儿正在学习的语文、数学、政治和印刷的讲义,他一边递给我一边说:“关于补课的时间,就在每天下午,杂务组嘛,回头我向彭文学说一声。”
给中队长儿女补课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每天下午,我准时的来到郭川小家里,经初步摸底,郭川小女儿的功课相当于小学生。而他的儿子则连四则运算都不会,这便是文革的重大成果。
好在廖老师平时对孩子管束甚严,成绩并不是最差的,经过我的辅导,孩子们进步很快,但我没有把握,经过短期复习便可以考取学校!为了给孩子们补课寻找辅导资料,我便到农牧场子弟校图书馆借一些升学考试的复习资料。
从场部走过来时,我一路都在回忆这里的旧貌,慢慢判断出这儿正是当年的基建三中队所在地。
十五年前,当我从西昌黄联关押来二道沟时,正值冬天,当时场部几排红砖房子的前面,就只有一湾狭长的水沟。
沟里的水黑黝黝的,很像是城市里的下水道,冬天的乾风,刮走了这片红土里所有的水分,唯独在这里还保存着这一凼“黑水”。
十几年来,但各水库中浸下的地下水,汇集成了一条宽约二十米的小溪流,囚奴们又在河沟两岸种上了树苗,几年后成了一条绿色走廊。
与这条绿色走廊形成的同时,在当年的基三队旁边,建起了许多简陋工棚,成了就业人员的主要住宅区。住宅群的主人在工棚前修筑了石板小路,形成了一条“小街”,农场场部周围苹果林中间,现在已建成场部子弟校的校舍。
一道围墙,将就业人员的工棚隔在外面。许多年没来过了,今天算故地重游。
学校最角落的地方,是图书馆和阅览室,我刚刚走进过道,便碰见了来这儿不久的魏朋万。他原是昭通地区的中学教师,平时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任何人交往。他身材矮小,加上眼睛近视,才四十多岁,便显得特别苍老。
在六队时,他经常完不成任务。每到农忙时节,他成了“挑灯夜战”的常客,好在他特能忍耐,一直逆来顺受,十五年劳役,咬着牙,默默忍受着无端的侮辱。从没见过他顶撞过干部和卫兵。
子弟校迁到这里后,魏朋万接到了场部人事处的调令,安排到这个学校当国文教员。调令下达那一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工资由原来的每月二十元增加到三十五元。觉得福从天降,大抵是因为他历来逆来顺受老实听话赢得了农场的好感,但根本原因是因为学校师资奇缺。
现在他几年前铁青的脸色,已带上红润,与他在六队时成天哭丧着脸可谓“判若两人”。握手寒暄后,魏朋万便邀我去他的办公室小叙,我才得知这所子弟校原来是从骡马堡迁来的,文革期间,原来的老教师关的关、逃的逃、病的病、死的死,虽然老教师都与公检法沾亲带故,依然没有逃掉文革的劫难。
连李培连这位响当当的马列主义专家,尚不能免却牢狱之灾,像高德胜这样从雪山草地上爬过来的人,尚且死在造反派的棍棒之下,教师们岂能自保?(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