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总是多旧梦
洋门楼子欠分明
低头抹去悲伤泪
抬眼凝望大江横
“一来忙,开出窗门亮汪汪;二来忙,梳头洗面落厨房;三来忙,年老公婆送茶汤;四来忙,打扮孩儿进书房;五来忙,丈夫出门要衣裳;六来忙,女儿出嫁要嫁妆;七来忙,讨个媳妇成成双,八来忙,外孙剃头要衣装;九来忙,捻了数珠进庵堂;十来忙,一双空手见閰王。”
我在《夏丐尊先生选集》里看到了这首民谣。这民谣像从深谷里传来的钟声,震动着我的耳膜,敲打着我摸糊的记忆,嗡嗡地在我耳畔回转。这民谣在自给自足的农耕年代里桎梏着多少妇女,这是中国妇女千百年来一生的写照,不由想起了我在孩童时代,妈妈不就是一边唱着这首民谣,一边做针线一边流泪吗?已相隔半个多世纪了,歌词全忘了,只记得一忙,二忙,三忙,一直到十忙。我的思绪像放飞在天空上的纸鸢,徐徐的飞,徐徐的飞,飘飘缈缈穿过五十多年的时空隧道,降落到山东省一贫穷的村庄。
这村庄左东右西一条主横街,最西面有三间孤伶伶的破土房,北面是大片坟地,再往西是一片农田,南面是大片榆树和枣树,有一条小溪千百年来日夜不停地从村前方流过,这三间破房子本来是村里游手好闲的阿二夸子住的,因为他好逸恶劳,乡公所名为让他看管坟墓,实则是对他的照顾,土地改革,他一下子变成了佃农,比贫农还光荣,因为他没有一寸土地,所以分到了富农的一个四合院,而我们抄家挨斗完被赶到这里了。
记忆中下雨天妈妈把盆盆罐罐全摆在炕上接水,地下就没法理了。在那个炕头上,妈妈总点着豆粒大的油灯纺线或衲鞋底直到深夜,很多时候我半夜醒来仍能听到嗡嗡的、有节奏的车轮声和妈妈“一忙,二忙,三忙”的哭唱,少不更事的我有时钻到妈妈怀里乱滚乱爬,或是搂着妈妈的脖子乱蹬乱踼,故意撒娇扭计,但丝毫不影响妈妈纺线或衲鞋的单调的动作。
在那没有工业、男耕女作的年代,日朝而出,日夕而息,而女人的世界有着难以言喻的苦,好像上帝专门给女人铸造了一个大牢笼,好好的女孩子一结婚就一步一步的走向牢笼,难怪贾宝玉每逢姐妹嫁人时要哭了。而女人又心甘情愿地把枷锁一套套地套在自己身上:照顾丈夫、伺奉公婆、女红缝纫、生育哺乳、教育儿女…….世世代代不知忙煞多少女人,什么十忙!实是十苦,还没包括妊娠和分娩,是何方神圣把她们驯伏得如此服服贴贴?
我想女性的悲苦实在是因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才屈辱依赖,因此,“家”就是唯一活命的地方,有家就有安身之所,生儿育女就有寄托、有希望,所以任劳任怨地套上枷锁,又心有不甘地哭唱《十忙》,虽心有不甘感到万般苦楚,但仍逆来顺受,在没有意识的懵懂中煎熬岁月。
历史上有几个卓文君这样的女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逃出贵族家庭屈身当罏?况且史学家多人忖度是司马相如的苦肉计,为的是女方家的钱。此说法如果成立,那说明什么问题呢?我想只能说明女人没有主见,事事顺从男人,或者说女人的爱是真诚的,一旦爱上一个心爱的男人是可以奋不顾身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
要说旧时代的女人只是做内,只是围着锅台、儿女转,也不尽然,我的母亲虽是缠足,一早就背着一个竹筐拿着耙子出去,天还没大亮就背回一筐树叶或树枝,有时候是带着镰刀出去,背回来的是青草或芦苇,摊在院里晒干,堆成大堆,顶上还用泥保护好,留待冬天取暖或烧饭。记得傍晚看到村东面有人家的烟囱冒烟,妈妈总是给我一根秫秆让我去借火,而我总是胆怯怯的礼貌;地说:“XX大婶,我娘让我来借火”,烧火的大婶抬头白了一眼,嘴里嘟嚷着“地主的女儿”,没好气的接过秫秆,插在灶堂里,我拿着秫秆一路往家跑,妈妈先是在灶堂边放上点树叶用扇子搧,有火苗后再放树枝,火大了就可以做饭了。
一个中秋的夜晚,妈妈坐在院子里搂着我,让我看如盘的圆月,又给我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说着说着从屋里抱出一个南瓜摆在凳子上,跪拜在地向天祈祷:“老天爷啊,月亮爷啊,我实在拿不出东西上供啊,我一生没做过亏心事,为何这样对待我呀!啊!……哦,哦,哦,真是不想做人啦呀,啊!……哦,哦,哦,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呀!啊!哦,哦,哦.……”妈妈嚎啕大哭起来,我也跟着哭起来,妈妈看到我哭她就不哭了,只是不停的啜泣,搂着我静静地坐着看天上的月亮星星,偶有流星闪过,把我吓得一哆嗦。
妈妈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姐姐,开始挨门挨户的要饭了,妈妈胸前挎了个破篮子,姐姐胸前挎了个破兜儿,姐姐怕羞了,每到一家的门口,总是藏在我和妈妈的后面,而且她也不像我一样跟着妈妈喊:“大娘大奶奶,行行好心给口饭吃吧,实在是没办法啦,谢谢啦!”就跪在地上。记得每到晚上,把要来好的,整块的吃掉,剩下的窝头渣,馍馍皮,甚至一粒米,都放在一个小小的罐子里发酵做成面酱,放上盐,是我们一冬的“菜”,我们的“晚餐”妈妈就拨一小勺面酱蘸着吃。
后来姐姐送给了姨妈,姨妈也是地主,姨丈刚过身不久,挨斗就只有姨妈一人顶了,天真的姨妈把几匹丝绸埋藏在棉花库房堆里,没收棉花时当然被发现了,于是姨妈被吊在梁上 (吊的是两个大拇指) ,腰周围被共产党的军人用烟头烫,一边烫一边说:“你再叫,俺就捉条蛇放在你裤裆里!”姨妈惊了,咬着牙不敢出声,嬉皮笑脸的共军又说:“这娘们还真够意思,再给她加把火!”于是点燃了一把火烘烤姨妈的屁股……浑身是伤,唯一的表哥被抓兵了,地主婆是阶级敌人,谁敢接近?妈妈要姐姐过去给姨妈端水做饭互相照应。
那是年三十的晚上,妈妈和我说:“今晚不吃饺子了,娘给你蒸个馍好吗?”我连声说:“不好,不好,我要吃饺子!”妈妈说:“娘给你煮个鸡蛋吧,”我高兴得跳起来:“好啊,好啊,我吃鸡蛋!”忽然听到门外有响声,院子里一片黑暗,手电筒的强光像探照灯的光柱闪闪晃动,门口来了两位村干部和一位持枪的民兵,村干部高声喊道:“地主婆李林氏听着:”我感到妈妈搂着我的胳膊在颤抖,“自备铁锹,与地富反坏分子去西洼刘庄挖河泥去!”
“好,好,好,”妈妈连连应着。另一个干部高喊:“洋门楼子前集合!快点!”我立刻拉着妈妈的大襟喊道:“娘!带着我,带着我,我也去!”扛枪的民兵一下子把我推倒在地,妈妈边走边喊:“灶堂里烤着一块山芋!别玩火啊!等着我啊!……”那天夜里怎么过的,有没有怕,有没有哭,六十年了,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瑟缩在炕上,围着棉被,听到村东头有微弱的几声炮竹响,为了看到外边是否晨曦,我捅破了两个窗棂格的纸,天上的星星像猫的眼睛,骨碌碌的闪着绿光,好像随时会从天上跌到院子中一样。院子里黑黢黢的,呼呼的北风吹动着院中的干草树叶,好像有千百只黑蝙蝠飞来飞去似的乱冲乱撞,我用被蒙着头,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忽然感到脸上有水在滴,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妈妈正看着我哭呢,我大声叫到“娘……”(捅破的窗棂格纸后来妈妈用草纸糊上了)。我发烧了,开始觉得浑身疼痛十分寒泠,不知过了多久,酸软乏力昏佗佗瘫在炕上,反而不觉疼痛了,昏迷中听到妈妈求神拜佛:“老天爷啊!我什么都没有了,求你给我留下这个女啊!谢谢你了老天爷!”妈妈用棉花蘸上灯油给我擦身,用做活的针顶给我刮砂,浑身火辣辣,说也奇怪,命不让我亡,慢慢的好了,这年我五岁。
我还没到六岁,有一天,妈妈说:明天送我到洋门楼子读书去,我高兴极了,不知洋门楼子里面是什么样子,又不知读书是怎么个读法,只感觉一读书就长大了,兴奋得辗转反侧睡不着,好像鸡叫了才睡着,妈妈把我叫醒,洗脸,换上干净的衣服,用粗粗的红头绳扎了两条小辫子,好像山羊角一样朝上竖着,妈妈拉着我朝着青砖青瓦的洋门楼子走去,上了几个石头台阶,一对不大的石狮子立在门口两侧,张着大嘴,眼睛外突挺吓人,大开着的两扇红漆大门中间分别镶着圆形的铜环,不知为什么,我看到妈妈的泪汩汩的流,而且攥着我的手都湿了,还在不停的颤抖,大院里很多人,杂吵声很大,我们跨过木槛,直进西厢房,只见一位两鬓髭须皆白的老先生,身穿灰长袍外罩黑马褂,站起来迎接妈妈,房间一张简陋的桌子摆放着文房四宝,地下小炉子上面放着一个黑黝黝的小锅,房角不知是用门板还是用木板支的单人床,上面卷着简单的被褥,妈妈点头鞠躬把我交给了林老先生,我恭恭敬敬地深鞠躬叫道:“林先生您好!”“呵,呵,呵,”林先生大声地笑着,我抬头一看,林先生的门牙掉了一颗,正用袖子擦眼泪呢,妈妈也含泪走了。
上课了,林先生把我抱到北屋课室第一排正中间的座位上,“桌子”和“凳子”都是用尺来宽的木板支的,我的两腿在空中悬着,回头一看,后边的大哥哥大姐姐竟然有十五六岁的和我一起学“人之初,性本善。”没几天,就不学了,学的是“大红花儿红又红。”老师的长袍马褂也换成了农夫般的松身的长裤短衫。后来我知道了林先生是妈妈娘家村庄的秀才,和妈妈有着不算很近的血缘关系,我还知道了洋门楼子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的胎盘就埋在我读书的北屋窗根底下,我好像知道了什么,然而我又什么也不知道。
游笔至此,心中像有蚯蚓在蠕蠕爬动,簌簌穿行,我的神,我的灵已混混沌沌的钻到洋门楼子北屋的窗根底下。此时的我,像一条年老的玻璃鳗,离开初生地,经历漫长的奔波洗涤,弱肉强食,挫折地成长,忽看到儿时的一闪念,哪管他斗移星换,哪管他日月变迁,原来我对初生地是那么的眷恋,寻寻觅觅,穿过深深浅浅的沟河,越过冷暖咸淡的险滩,凭着儿时的丝丝记忆,游啊游啊,找到了玻璃鳗出生的墨西哥海湾。一幕幕,一帘帘,栓住如昨的往事,那么温馨,又那么涩酸,我的眼睛模糊了,如骨鲠在喉,妈妈啊……妈妈啊……我受尽屈辱折磨的妈妈啊!您在何方?托个梦给我吧。
从云中降落,从梦中醒来,看着窗外阴霾的天空,像我混浊惆怅的心情,现代的女姓又怎样呢?现代社会可说是工业发达,社会有了质的变化,女姓可以和男人一样的受教育,也有了相当的经济地位,也有了产前查检,产后大假,然而无论社会制度如何,女人为妻为母,一家大小的日常吃喝洗换,柴米油盐,琐琐碎碎的事物都要女人来打理,新时代女性的地位是否平等了,鄙人很是怀疑,就本人而言,回想儿女小时真是一言难尽,在东方之珠的香港,生活的压力把我变成了任劳任怨的牛,伺奉儿女、丈夫是我的天职,我整天像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心甘情愿的无休无止地转圈。
那是七十年代末期,我们租住唐八楼一尾房,每早先送儿子上学,再爬上八楼叫醒女儿,送她去幼儿中心,再去山塞厂车衣,中午十二点接儿子放学回家吃饭后留下儿子一人在家,再去山塞厂车衣,(好在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否则将后悔莫及,那时的我哪里想到教孩子多学一些知识?什么绘画班,钢琴班,什么“床前明月光”,什么〈陈情表〉,〈出师表〉?我只知道柴米油盐,租金,及大陆数不清的亲人伸过来的手。)五点左右再接女儿放学,买菜做饭洗洗弄弄直到深夜,我也瘫在床上了,如果孩子发烧有病更是提心吊胆,计时计刻喂药喂水彻夜不眠,而记忆中我的先生打工早出晚归很少帮到手。
上帝造人对第一对男女亚当夏娃的罚好像对女人特别的苛刻严酷,而对男人特别的宽容谅解,君不见目前大陆暴发后,男人们忙着抓权,抓钱,抓女色,纷纷包二奶,三奶,四奶,而大奶一般都是哑忍,但女人一旦越规得到的轻则是老拳,重则刀棍相加一命呜呼,难道真是女人受了蛇的诱惑?抑或是女人真是男人的一根肋骨造成?是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乎?永远是男人的赘品,价值地位永远在男人的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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