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香江、沙漠里的天使城……
海鸥来去。那些未完的故事,被掐头去尾,夹进了日子的折缝。
也使得每一个下次和归来,充满了期盼。
路过玛丽贝的屋子。
那扇橘红的大门,换成了偏透亮的黄色。门边的洋紫荆正开满一树紫花。两棵老松因南加虫害,已经砍掉,换成小花圃,养着鸢尾花、波斯百合、大理花、和蔷薇。
这屋子,现在住着什么人呢?
曾经的家
那些年,我曾以此为“家”。
每天回家,走进那扇橘红门,喊一声回来了。放下书包,到后院看看柠檬树,摸摸橘子花、迷迭香、大理花,和韭菜花。那棵不大不小的橘子树,每年会结出四五百个橘子。柠檬是四季常有的,韭菜芽成梗后冒出白色的小花,迷迭香的老茎偶尔要修剪。还有那只早上会来探勘鼠尾草的蜂鸟,下午来喝水的蓝鹊,随时在墙头追逐打闹的两只松鼠。
那些年,我与H少年同行,像埋在地里的两个果核,贴耳倾听土地松动的声音,等待探出地表的时刻。
后来,我搬离玛丽贝的家,开始单飞。离别的那一天,日头像是被漂洗过,天空泛白,大大一块绢布上晃着尖细松针银光。
临行,我把钥匙还给玛丽贝。她却挑出其中一支,还给我,说:
“留着大门钥匙,这里还是你的家。可以随时回来。”
忘了当时是否曾经谢她。但此后,这只钥匙一直躺在我的行囊里,随我万里天涯。
房东太太
玛丽贝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恬淡无争的一个。
看过图书馆里给孩子念故事、超市面包架前选糕点、公园长凳上打毛线、跪在草地上默默整理花草的老太太?是的,那就是“玛丽贝”。一个好学历(贵族大学学位)、好家世(祖辈跟林肯总统一起打过南北战争)、好教养(多才多艺)、好品味(读《纽约客》和《经济学人》),踏踏实实过好每一天的美国太太。
所谓的“踏踏实实过好每一天”,对玛丽贝来说,是自己动手刷油漆、贴壁纸、换磁砖、锯木材、盖阳台、修水管、设计庭园、种花养草、打光古董家俱、写儿童诗、阅读、弹钢琴、画画、做马赛克、插花、打毛线、勾床罩、做蛋糕、给儿童做玩具、给盲人朗读、帮我们这写穷学生校对英文……等等等等。
玛丽贝是万能的。寡居的她把庭园和空房间整理出来,租给留学生。和穷学生共用一个厨房、一张餐桌、一个冰箱,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周末下午,学生们窝在地毯一角,玛丽贝就躺在沙发上,枕着一本《纽约客》、《时代杂志》,或当天的报纸,一起打盹。
说“出租”,不如说彼此有个照应。玛丽贝的房租低到不能再低了,勉强与水电维修费用打平,还要倒贴一些。二、三十年来,房租统共涨过四十块钱。还是学生们过意不去,自动给加的。
约法三章
住在玛丽贝家,只有三条简单的规矩:一,不准抽烟;二,厨房用完,恢复原样;三,搬走时,负责介绍一个好同学进来。至于房间太乱,关上房门就行。房租迟了,从来不成问题。东西打坏了,“房东太太”会悄悄补上。
于是,我们这帮穷学生一住进来,就一直住到毕业,雷打不动,无一例外。大家在她屋里吃饭、吵架、熬夜赶工,悲欢离合,过着窘促、欢乐的留学日子。
同学中有人结婚怀孕了,干脆在玛丽贝家生起小孩,当起父母。玛丽贝搬出自己孩子幼时的玩具,免费帮带娃娃,好让小两口早日完成学业。同学的父母飘洋过海来探望孩子,就在玛丽贝家免费打尖,一住数月。玛丽贝又自愿当起导游,开车带留学生的父母四处蹓跶,兜风看美国。
除此,玛丽贝自愿为“房客”们校对博士论文,纠正文法,检查错字,在留白处打问号提问。同学们毕业找工作,参加面试,她就用教幼儿园的方法,纠正发音,领着念三次。
我们实在不好意思了,就耍赖撒娇。
“玛丽贝,我们每篇论文都是呕心沥血,脑力激荡出来的学术成果,你学到我们的第一手绝活,可要付学费才行。”
玛丽贝就假装掏钱,附和道:
“有道理。”
熬夜的日子,冰箱上常留有字条,一个箭头小手指向冰箱把手,署名:
“你们的美国妈妈。”
深夜不眠的研究生们,七手八脚、刀叉、奶油…,边吃糕点,边说“美国妈妈”这个称呼也太肉麻啦!一觉醒来,又玛丽贝长,玛丽贝短,要求下回换蛋糕口味。
咬住舌头的哲学
这样的玛丽贝,跟我们这样一群大惊小怪,一惊一咋,破英文爆表的外国学生为伍,实在也难为了她。
但玛丽贝胸有成竹,自有盘算。她对年轻人的莽撞任性,不批判,不袒护,不八卦,不问不说,不给建议,一概“装聋作哑”。年轻人之间的是非对错,喜好偏颇,谁比谁如何如何,她都不置一词。至于年轻男女之间的分分合合,眼泪鼻涕,玛丽贝更是炉火纯青,金口不开,从没失守过一次。
“我觉得”,“我看”,“还好吗?”,“要不要帮忙?”这样的相劝、同情,或建议,从来没在玛丽贝嘴里听到过。她从不会“浪费”这样的虚辞,日复一日,持续展现她“装聋作哑”的长者境界。
如此置身事外,视而不见,简直不合情理到叫人生气的地步。我真心希望玛丽贝的“沸点”能低一些,发个脾气,表个态,或者训斥告诫我们几句,都是好的。但玛丽贝吃了秤砣,立定主意对一切能产生“戏剧效果”的人事,一概“无感”。她不肯因为“满足”我们,而降低自己的“高度”。
期待落空,我们只好自己看着办。慢慢也学着她的轻声细语,自爱自重,在茶饭日常之间有了分寸。
问玛丽贝,如何修炼得此等“盖世武功”?
她淡淡一句:“很简单。咬住舌头。”
多年成闺密
多年大风吹佛,四处迁徙之后,我随着岁月渐渐长成一棵树。能在枝头高处与人相望应和,也能为过路的人遮荫挡雨。因缘际会,因工作的缘故,我又回到玛丽贝的城市。
此时,同学朋友都已散在天涯。唯有玛丽贝那扇橘红色的大门,还跟以前一样。屋里,依旧住着一群咋咋呼呼,眼睛发亮的年轻人。
此时的玛丽贝,在我眼里,已不再是那个“缺乏戏剧张力”,每天“咬着舌头”的老太太了。在她不动声色的眉眼间,我读懂了她对世界的品评、幽默和无语。当年那个“无沸点”的房东太太,对我,有了另一种高度。
我们成了如姐如母的好朋友,一起逛花园、看画展、画画儿、插花、做陶瓷、吃饭买东西,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闺密”。平日,玛丽贝与儿女聚会,总会邀我参加。我回台湾,也请她同行。她光着脚丫,在南台湾娘家的客厅走来走去,随阿母到菜市场买菜,随父亲到小学操场练甩手功,坐在乡间的大榕树下跟老人们喝茶,到公园看小孩溜滑梯。
在我的父母面前,玛丽贝完美演绎她的独门绝活“咬舌功”,保守我的各种“秘密”,滴水不漏地维护我在父母心中的“形象”,包括我的果壳时代,我的越界奔跑,我无厘头的翻打滚踢,和此刻不为人知的奇思异想。
我也投桃报李,在她的儿女面前,重复操练“咬舌功”,护守她无人窥见的“底线”。
钥匙
但我心底那个还没有长全的小女孩,时不时闹着要出来耍赖撒娇。
一次,聊得开心,我心里的小女孩钻出来,跟玛丽贝说:
“你的大门钥匙还在我这里。不如我搬回来,跟你一起住吧!”
玛丽贝立时笑开,说:
“那我求之不得。但你真愿意跟我这样的老太太为伍吗?”
但隔天,玛丽贝就反悔改主意了:
“我想过了,你已经长大成人。一个独立的女人不能老想着在别人树下遮荫。你想搬回来住,对我当然好,但对你不好。”
说到做到,玛丽贝当场收回了我那把钥匙。
唯一的玛丽贝
相识三十多年,玛丽贝对我两的友情,下过一个定义:
“做父母很难。但你跟我之间,也许可算是‘理想的母女’吧!就年龄来说,你可做我的女儿,但你不是。我也可以做你的母亲,但是我宁愿你不是我的女儿。你常来看我,告诉我你在外面的见闻,我很高兴。你走了,我也并不担心记挂,知道你能解决自己的问题。这样,我们既是好朋友,又多了一份彼此不牵挂的母女之情。岂不理想?”
玛丽说这话时,已经开始失忆。
此后,她一天天走远,孤独地一路走向我不认得的国度和高度。她慢慢地遗忘了这个世界,也终于忘记了我。
这世上,我只认识一个玛丽贝。
那个目睹我莽撞执意,看见我流离孤意,明白我浪迹寻觅的玛丽贝。在我迸出果壳,迎向未知时,她给我她家门的钥匙,为我壮胆,伴我行走天涯。在我怯懦不肯往前行走时,又收回那把钥匙,督促我勇敢往前,走自己的人生路。
世上的“理想母女”一定很多,但我只认识一个玛丽贝。◇
——节录自《一撇到西洋》/ 秀威资讯出版公司
(〈文苑〉登稿)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