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旧尘
三年前的夏末,再寻常不过的一个黄昏,淡妆纱衣的将门千金在莲池边翩然自舞。
抬望眼,她看到残阳如血,晚霞欲燃,仿佛团团烈焰蔓延整个天际。她挥手起舞,看到因风吹拂的广袖,也蒙上了浓郁的赤色。
这一日,司瑶总是心神不宁,跳舞时也无法投入。红莲舞的收尾部分,她尝试过几十种方式,但总是拿不定主意,直到今日还没完成。或许,还是要等小舒凯旋,一同参详吧。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舞姿渐渐有些凌乱。她准备做完一个腾跃而停下,谁知两个婢女急匆匆跑来,脸上挂着泪,妆粉也花了,一个带着哭腔说:“大小姐,大事不好了,淮靖王府和国相府都带着官兵来府上查抄了!”
另一个也焦急地说:“夫人已经被抓了,她悄悄让我们来找你,小姐你快从园子的角门逃走吧!”
飞燕般轻盈的身子刚刚飞上半空的最高点,司瑶蓦地听到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只觉头脑空白,身躯一瞬间被抽干了气力,连基本的平衡都掌握不好,重重跌下。
她的左腿先挨着地面,狠狠受到撞击,膝盖处的疼痛利剑般刺向心口。司瑶忍着震惊和剧痛,只喃喃问着:“为什么?”
婢女抹了一把眼泪:“他们说,司将军通敌叛国,故意大败给北狄,亡于乱军之手,司家军全军覆没!监军淮靖王,亲自上告朝廷,要株连司家满门!”
“不可能!”司瑶哑声喊道,父亲是战神,他怎么会输,怎么会叛国!她质问婢女:“如果司家军挡不住北狄兵马,淮靖王怎么可能在军营相安无事?怎么还能传递军情?”
较年长的婢女收住哭声,语速极快地回答她:“听那王府侍卫的意思,是赶去的援军救了淮靖王,他为了稳定军心才对将军下手……现在不是追究问题的时候,小姐逃命要紧!夫人在前院和他们周旋,就是为了给小姐争取时间啊!”
什么援军,分明就是他安排的连环局,先设圈套让大将军惨败,自己再出手收服人心,这就是淮靖王一向的手段!可怜父亲为君为国的赤胆忠心!
司瑶听闻噩耗,悲痛欲绝,可是她连哭都顾不上,她心中茫然不知如何应对这个乱局,但是她很坚定的一点是:她不要自己逃生,她是将军府的小姐,她不能丢下母亲和将军府,独自偷生!
远处传来喧嚣的人声,较年幼的婢女大惊失色,用力推着她:“小姐他们查来了,你快走啊!”
她凝眸含泪,咬着下唇不肯动身。年长婢女看看天色,一狠心拉开小婢女,闭着双眼把司瑶向莲池一推——
满池莲叶交叠得一丝缝隙也无,司瑶落水后,只有微弱的水声,连水花都不见。清凉的池水瞬间浸透了衣裳,那沁骨的凉意也让司瑶立刻清醒过来。池塘虽深,但她紧紧攀着荷花荷叶,倒也不至沉溺。
她正要对婢女说什么,搜捕的卫队已经冲入园子,两个婢女战战兢兢抱在一处,怯怯地看着一队手持利器、横眉怒目的强壮武士冲到面前,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司瑶躲在莲花深处,亲眼看到为首的一个灰袍汉子,带着死亡的阴冷气息缓缓上前,审问道:“司瑶在哪?”
“小姐”,年长婢女往园子后门的方向看了看,颤声说,“小姐、小姐逃走了……”
他嘴角上扬,吐出几个字:“好个忠仆!”他袖手忽然向莲池一挥,三枚小型飞镖从袖口飞射出,分三路攻向莲花,随即又从不角度连续射出两次。
婢女抱得更紧了。九枚暗器先后攻打莲池九处不同位置,有的折断花茎,有的刺穿莲叶,大部分没入水中。司瑶捂着手臂不敢妄动,幸好莲生满池,遮住了她的身形,也掩盖了染血的池面。
侍卫首领环视四周,心下判断司瑶的行踪,忽然有个手下上前禀报:“孙指挥,司小姐逃就逃了,王爷的意思是,找到证据要紧。”
“我孙逐鹤做事,还需要你一个小侍卫教吗?”王府的指挥使,武功狠辣,行事更是专断。孙逐鹤此时,微眯的细长眼,掩不住冷酷的杀意,逼得手下躬身后退,不敢再开口。
他目光森然扫视排成两纵队的护卫:“司岳现在是通敌叛臣,他已经被你们王爷处决,头颅还悬挂在边城上示众!谁再敢为司家人求情、通融,一律视反贼严惩!”
原本低头待命的侍卫,头压得更低了。孙逐鹤拔出腰间佩刀,向二婢女刷刷挥砍两下,两道血光划出一道弧形的轨迹,洒落在地上,两个婢女先后倒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孙逐鹤收了刀,指着众护卫:“你们几个,出角门捉拿嫌犯;你们几个,继续搜查这个园子!”
从黄昏到月色东昇,将军府经历了最惨烈的厄运,整个府邸被搜检得面目全非,司夫人与所有仆从收押在正院里,一时间哭嚎声、惨叫声、责骂声,连续不断。这群虎狼之师押解所有人离去时,更是一把火毁了将军府一切。
靠着莲花池藏身的司瑶,终于躲过一劫。她全身浸在冷水中,身上的寒冷,手臂的伤痛,都敌不过家破人亡带给她的痛楚。暮风吹送府中人的呼喊声,她遥遥望着冲天的火光,那火光比黄昏时的霞光还要炫目。这一刻,她真正信了,父亲走了,司府也毁了!
相府中,景物依旧,除了那池消逝的红莲;舞姿依旧,除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司瑶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出事那晚的火海,她仿佛看见母亲、府中仆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她眼前闪现、淡出。
无莲的水面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折射着夏日最耀眼的光芒。那一瞬,一道光线照进她的瞳仁,仿佛击碎了她所有防线。她心头一紧,感到天地崩塌般的绝望,她不敢看那池水,不敢看整个园子,只想在无尽的黑暗中躲避那无处逃脱的命运。
恍恍惚惚的,她好像听到有人叫自己,但是她没有过多的精力思考,她用力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仿佛有什么人在靠近她。她觉得很可笑,想笑又没有力气,终于她感到自己如坠深渊,意识趋向虚无。
清池畔,素衣女子容色清绝愁绝,舞姿翩跹似飞鸿,那红莲舞跳至尾声阶段,忽如折翼般,停滞所有动作,整个人昏倒在地……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司瑶恢复意识的时候,嗅到幽幽的清甜香气。她手臂微微一动,随即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身上盖着一袭轻而暖的锦衾。
她想睁眼看看四周,忽然听到床边有轻快的脚步声,不敢妄动假装继续昏迷,继而传来推门声,似乎是个年轻女子踩着碎步小跑上前:“燕儿姐姐,大人让我来问问,司瑶小姐如何了?”
另一个女子叹口气:“这不还没醒吗。”
“是——”
“等等,我同你一道出去,司瑶小姐的药凉了,我再去盛一碗来。”
“大人对司瑶小姐真是上心,不过一刻就打发我来看看,连这补药都是一碗一碗地备着,姐姐你说……”
“行了,越说越没分寸了。你看这院子,还有什么好问的……”
姐妹俩的声音渐渐远了,确认周围再无别的动静,司瑶这才睁开双眼,起身下床。
这正是她的闺房,桌椅床榻的样式,帷帐窗纱的花色,大抵是记忆中的样子。她走到梳妆台前,伸手抚摸铜镜的雕花边缘。视线偏移方寸,镜中赫然显露出自己的模样。
司瑶伸手触摸镜中的自己。那女子玉颜如旧,只是眉间眼底,添了几分憔悴,纤细的肩颈,仿佛承受不住平生的风雪。她还是她,她又不是她。
沉思之际,屋外一阵混乱,隐隐听到“抓刺客”的叫喊声。司瑶正留神聆听,只觉身后的窗子吱呀被什么撞开了,轻寒的夜风须臾而至,卷起她半垂的青丝。她准备转身查看,就看到镜子里,一个矫捷的黑色身影翻身闪进房间。
她却大着胆子转身向他走去,而那个身影业已起身,阖上窗户便迅速后退。司瑶方迈出两三步,那个身着夜行衣的背影已经退到她面前,那人警觉地一转身——两人很有默契地,保持近在咫尺的距离,身体也仿佛凝固一般。然而烛火跳跃,两人默默对望,恰似秋水涵霜与穹夜飞星。
来人一身黑衣,亦是黑巾遮面,只有一双眼眸湛湛深沉,像极了五年前那个骄傲又单纯的吹笛少年。若不是那眼中浮动的难以名状的心绪,司瑶真的以为是他回来了。
暗暗叹气,她轻抚云鬓,极为平静地道一句:“楚先生为何这副打扮?”
楚云舒扯下面巾,露出秀逸的面容:“自然是亲自确认你的安危。”
一股暖意漫上心头,面上仍是淡淡的:“劳先生费心了,看先生气色,伤势应无大碍了。”
“快走!”听闻屋外护卫的声音更近了,楚云舒抓着她手腕往窗子方向奔去。
司瑶用力挣脱,目光波澜不惊:“楚先生是关心则乱吗,偌大的相府,那薛文远怎么可能让我凭空失踪?我若再凭空出现在春水阁,你置昭娘她们于何处境?”
“薛文远是王府属官,你多待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险!你以为他把这里布置成将军府的样子,是安了什么好心吗?”
她隐隐含笑:“司瑶却不知,先生对将军府的布置如此熟悉?”
“我……”楚云舒喉中一紧,蓦地怔住了,眉宇紧锁,眼中仿佛闪过悲凉之意,闪烁不定的微芒,更多的是在躲避她的诘问。
“想必楚先生潜入府中,探听到了消息,难道先生和薛大人一样,竟是故人吗?”本就容易含混过关的问题,岂料一向洒脱的他会窘迫至此,难道真是关心则乱?
司瑶本想开口,再试探几句,忽然凝神聆听屋外的声响,改变主意,正色道:“先生请先离开,换回平日衣衫,一个时辰后,光明正大地在府门外接我便是。”
他默默点头,把劝说的话都咽了回去,速速跃窗而去。司瑶见他来去匆匆,不禁掩口一笑。轻松的笑意转瞬而逝,她折回梳妆台,把铜镜下的小屉一一拉开。
果然,那里面摆放着各色纹样精巧的妆奁盒,都是自己往日常用的样式,甚至位置都不差分毫。薛文远做事这般精细,倒让司瑶心底生寒。不过,她也更确定了一件心事,看了看镜中眼神坚定的自己,随即转身走向房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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