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翔:太阳屋思魂 (4)

直面当代中国文化(一)

1986年北京大学首届文学艺术节上被取消的文学讲座稿
黄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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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12月3日至5日,中国诗歌天体星团(或“中国诗歌情绪星团”)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等重点院校及中国当代文化的最高学府──鲁迅文学院先后连续进行了中国“星体诗人”大爆炸。星团诗人们认为:“诗是行动的艺术”、“诗人是行动的艺术家”、“诗是诗人生命的全体战栗”。他们以行动去震撼当代封闭而沉闷的中国文化、去直接触通“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封建、反专制、反传统的伟大精神,推出现当代中国新的文化潮流,他们的理论是试图超越理论本身的深刻的“无理论”,他们的哲学是对立于传统“观念哲学”的“情绪哲学”;他们的诗是人的广阔的“全体经验”,是原欲喷射的人体“宇宙情绪”。12月3日晚他们在继日间北京大学“大爆炸”之后,由黄翔在鲁迅文学学院作了三个多小时的即兴演讲。12月4日他们在北京师范大学“大爆炸”之后并于当晚举行了一次座谈会。12月5日,他们又先后在中国人民大学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连续“爆炸”。接着他们又分别南下南京、上海等地高等院校继续“爆炸”。他们的诗和行动本身被视为投向中国文坛的一枚“重型炸弹”。在中国人民大学因演说被制止,诗人与校警发生冲突,“人大”同学挺身而出,站在诗人们的一边,他们双手抓住校警的肩膀直摇,冲着他们吼叫说:“白痴,你像个中国人吗蚓”然后一起护送诗人们和他们的报纸全离校。12月15日,黄翔和其它诗人应北京大学首届文学艺术节邀请参加文学艺术节,并安排黄翔一个学术讲座,题为〈直面当代中国文化〉。但传闻因黄翔是《启蒙社》和“西单民主墙”的“开山鼻祖”、“一半是政治一半是文学”,所以他的讲座被突然取消。(如果邀请者不取消黄翔的讲座就要被追查!)文学节组委会曾竭力争取突破禁令但无济于事。下面就是黄翔拟在北京大学首届文学艺术节一个被取消的讲座即兴发言稿:

尼采说过:“上帝死了!”
我说,即使形体的上帝死了,阴影的上帝依然存在!“在哪里发现它,就在哪里掐死它!”

这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当代中国诗人的声音!

我认为,现当代中国作家一般情况下,仍然没有摆脱对自己恐惧的心中“上帝”的依附,没有可能在精神创造领域完全独立显示出自己的人格气魄。现当代的中国文化仍然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从属于不同时期的不同上帝意向的文化,还没有可能出现外部和内部彻底摆脱对“上帝”的依附,真正直面广阔而真实的人生、独立形成包孕作家自身巍然独存的政治、哲学、宗教、艺术观于其中的个体精神文化,面向整个人类的创造性文化。
更不要说企望出现某种对“文化化”的文化的超越的文化。

民族劣根性的本质是中国“正宗”文化的劣根性。
什么是民族的劣根性?这是人人都挂在口头上的问题。但在彻底动手根除的时候,这些人不是无关痛痒,就是避而远之。这是一件需要大家动手并付诸于行动的事!中华民族的劣根性,从精神角度上来看,就其本质意义上来说首先是中国历朝历代“正宗”文化的劣根性!中国文化人的劣根性!中国士大夫阶级的劣根性!中国知识分子的劣根性!软弱!妥协!满足!这是精神上贯穿着一条又长又粗然而却隐蔽不见的黑线!他们求功利,避祸害。而对整个传统文化(包括它的政治、哲学、道德、伦理等各个方面)没有足够的大破坏者和大叛逆者的无畏精神!中国型知识分子或因得意而趾高气昂,或因失意而归隐山林。但无论是进或退、得意或失意的中国知识分子,骨子里都毫无例外地“重实际”,他们的精神上具有一种“实际人生”的倾向。他们的人生背景十分单薄,即使他们因失意而退居田园,欲求与自然和谐相处、相安无事的时候,也不是在精神的深层意义上的“回归自然”。他们的精神上没有“彼岸”,没有“来世”,没有“涅盘”,有“今生”、“今世”、“今天”。他们的世界就是那么点有限的真山真水,一座茅舍,一片竹林、一湾池塘,或几口冷酒、一把破琴、几朵梅花。生命背景上绝无浩瀚无极的宇宙浩瀚无极地展开。太远的事与他们无关!太虚的事他们嗤之以鼻!他们喝几口酒,也是“借酒浇愁”而已,绝不会直面存在的无限而“狂饮不醉”!他们精神上饮量太小,而他们的肚腹之欲却很空!我痛恨我的民族,首先是它的精神性格上的平庸!它的文化永远能有人生得意时的“功利性依附”;或人生失意时的“得失性超脱”。
中国人很强调“今天”。
他们实实际际地匍匐在“今生今世”的利害得失上。
他们的生命没有动荡奔放的大梦幻。
他们的心灵中没有狂歌醉舞的“宇宙情绪”。

中国精神,真正的中国精神或东方精神已经到了彻底升华和蜕变的时候了!当代精神界(或诗界)是猛兽的世界,饿狮澎湃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看1979年民族墙取缔后诗坛上冒出来的某种诗,也同样不同程度上暴露出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病征。他们面对黑暗不是一个彻底的破坏者和叛逆者。他们没有勇气说出一个“不”字。他们用“现代派”包裹好不易让人觉察的“诗心”,这种诗不仅远离当代民族强大的情欲冲动,而且小心翼翼地回避精神的对抗和冲撞。它是想为自己寻求别人的“认可”,别人的“承认”,寻求一个缝隙中的“世界”,寻求一个相安无事的“栖身之地”。他们“成功”了。功利的追求者是有他的“机遇”的。而“历史”也对他们作出了“选择”。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功利欲求的劣根性!这类诗人的“举阳不起”的诗,绝不能旗帜鲜明的继承“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伟大精神,绝不敢正面直捣封建专制传统和劣根盘曲的民族心理文化,绝无理直气壮的气魄打开时代的闸门,面对世界,推出当代中华民族与世界上别民族的迥然相异的精神文化的新潮。=

当代精神文化与先进的科学技术并不平衡。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西方国家,有它的优越的物质文化,但并不意味着它必然有着与之绝对平行或同步的精神文化。换言之,在人类精神文化活动领域,人类的精神思维和语言是否先进,绝不完全取决于它的科学技术水平是否领先?决定精神文化创造的是别的因素,是极其复杂的难以穷究的心理精神因素本身,而不是某种外在的东西在起决定性作用。我认为,问题的本质不是因为我们是东方人,而不是西方人;是中国人而不是外国人;是黄色人种而不是白色人种。问题的本身不在于我们的智力或智能本身使我们受到局限,而在于人对人的束缚、生命对生命的压抑!中国有一种人“治人”的传统,人“改造”人的传统,无数的生命都在一个统一的模型里进行“翻砂”。中国有无个性的“群体生命”,没有非群体的“个性生命”。在当代诗界,有共性的“总体诗群”,没有个性的“个体诗人”。
我曾在我的未能公诸于世的作品里说过:“东方和西方的精神感觉末梢是立体交叉在一起的。所不同的是人们听见了萨特的喧哗,却尚未听见东方神秘的哑默。”在当代精神创造活动领域,甚至在人类精神活动的峰巅上,我们首先要推开的并不是那些赫赫有名的外国权威,而是,同学们,朋友们,同胞们,而是那些拉住扯住我们去争夺智能的宝座的中国人!是那些妨碍我们去争取与外国同类在精神上平起平坐的资格和地位的中国人!是永远把眼睛看住现实人生,倾向于从实际着眼从实利出发,冷静而理智地处理人生的中国人!是我们背驮着封建和专制的传统包袱不放,是我们精神上的气馁!是我们缺乏真正的民族自尊心、自信心和竞争力!
纵观现代欧美诗坛,五花八门,各流各派如过眼烟云,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它们,它们自己就自行消失了,这种东西就这么使你们惊魂不定,使你们如此“敬畏”蚣黄种人既不要排外,但也大可不必抬出“白种智能”来吓唬自己和自己的同胞,挫伤自己的精神锐气。我估计现当代欧美诗坛,很少有几个人能长久屹立人类的心灵,或许那些千奇百怪各流各派也仅仅打算影子般地从人类精神屏幕上滑过。

什么是当代中国的新的道德、新的伦理?

“道德是情欲的反动。”
“过剩的情欲是健康的肖像。”
现当代中国新的伦理、新的道德就是否定视人欲为兽欲的传统伦理道德本身,就是否定强加于人的虚伪的“群体人格”!
面对传统,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人类起初的道德就是“不道德”。
当然,我这是指以不损害别人为前提的人的自然天性和欲望的舒展而言。
现当代中国的新的伦理观、道德观就是大胆地向世界亮出黄种人的“精神生殖器”!
就是以无邪地袒露人的肌肉和精神的“全体”为荣!
以继续虚伪地遮掩“人身全体”(精神和肉体)为耻!
诗赤裸生命。揭开“隐秘”的衣衫。

诗人是天地之间最大的道德的“不道德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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