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四面墙》(二)

麦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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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入牢笼上
  
跟公安机关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对监狱我也并很陌生,十年前我没少往大墙里面跑。我现在的一个生意伙伴,也是我大学的同学,叫游平,那老兄因为在“六四”一周年的时候给大学食堂门口贴了张小字报,提醒同学们烈士的血还没有干,然后又跑天安门广场去了一遭,回来的当晚就让公安从被窝里提走了,后来人家说他企图颠覆国家政权,判了两年劳改,还到学校礼堂开了公捕大会。

我记得当时我也被学校保卫处给控制起来了,还拿出我在学潮后被封查的文字材料吓唬我,公安的领导也很重视我似的,天天找我暧昧地“谈心”,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从种种迹象分析,以为我就是当时经常搞串联的一个叫“青年作家”的年轻人。好在我天生机智,加上我的武术教练正是武警总队的教官,有同情学生运动的背景,在紧张的形势下谨慎地为我垫了几句话,才让我逃过一劫。

而且,游平去天安门广场的时候,本来是和我约定好了的,赶巧我头天晚上训练时扭伤了脚,没有成行,否则……否则我现在恐怕就已经是“二进宫”了。
  
当时,游平就被囚禁在W市第一监狱,那是个“日本时期”建的老监狱。我和游平的女朋友几乎每个月都去探监,暗灰的厚重的围墙,老电影里才能见的浑厚的铁门,冷森森的电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我对失去自由的感觉是模糊的。
  
后来游平出来的,经常跟我开玩笑,说:“麦麦,你不是一直想写出深刻的作品吗,你真的应该去监狱里体验一下,那种黑暗和禁闭的感觉,会让人的精神经受深刻的洗礼。”
  
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的玩笑成为谶语。
  
我的脚数完了最后一节楼梯,心也茫然苦笑着收了回来。
  
胖乎乎的探警小贺引领我来到一楼左首的警卫室。从这里穿过去,刑警队后就是C县看守所的院子了。施展逃亡后,我鬼使神差地到墙外溜过一遭,看守所的围墙不过三米高,形容削薄,上面拉着铁丝网,除了冷森森的,并无预料中的威严。
  
没想到现在,连里面也要让我看个够了。我一直怀疑施展能否被抓回来,不料事情结束得这么突然,连一个缓冲的机会都没给我留。
  
“又来一个啊。”小贺对着里面喊。
  
我们走进屋,桌边的一个胖子正往嘴里塞着甚么,含含糊糊地说:“大史撒尿去了,先等会儿。”
  
我刚把屁股往墙边的椅子上撂下去,胖子就探着脸儿嚷嚷开了:“哎哎,那是你坐的地界儿嘛!”我赶紧站起来,看见小贺冲我乐那样子,也觉得自己有点不知好歹了。现在身份不同了,得注意形象。
  
正立着别扭,“大史”回来了,这个一脸横肉的警察一边往里走,一只手还在裤袢上动作着。他瞟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问:“新来的?”
  
“是。”我平淡地回答。
  
“谁问你呢,旁边戳着去!”大史皱着眉头子横我,我往旁边挪了挪。
  
小贺说:“施展那案子扯进来的。”
  
“噢。”大史瞄了我一眼,问:“贪污还是诈骗?”
  
“包庇。”我说。
  
“讲哥们义气进来的。”小贺笑着补充。
  
“傻不傻!现在这世上还他妈有朋友?叫什么?”大史从桌斗里掏出登记本,盛气凌人又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很快登记完毕。
  
“鞋,皮鞋是吧,脱了扔那个柜子里,走的时候想着领……裤带,裤带解下来,扔一块儿。”
  
我提搂着裤子从墙角一边往回走,一边跟小贺笑道:“不小心还就走光呢。”
  
“你他妈哪来那么多废话?!”大史咆哮着。
  
小贺也有些无奈地提醒我:“塌实点啊。”
  
调查案子的过程中,小贺跟程刚跟我一起喝过酒,互相还有些面子。可一进这个门,我知道警民恐怕不再是一家了。
  
“钱呢,身上带钱了吗?”我把兜里的三百来块钱掏在桌上。
  
大史点了点,给了我一打购物券:“到里面就花这个了,身上不许留现金啊。”
  
胖警察应声抄起一挂钥匙,冲我一努嘴:“走。”
  
我看小贺一眼,小贺说:“去吧,下午还得提你呢。”
  
赤着脚,我跟胖子先到库房抱了一床脏军被:“赶紧通知家里送被子来,要不从你账上扣钱啊。”胖子嘱咐我。
  
往号房里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心里在打鼓,这和以前听到过许多关于监狱里的恐怖传闻有直接关系,不过我还是给自己鼓劲:大不了一拼。
  
C县看守所就在刑警队的后身,两排红砖平顶房,四周和我以前想像的监管机构没什么两样,墙上架着蒺藜网,不过从里面看,围墙好像矮了些。
  
随着铁拍子门啷哗的响声,我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嚷嚷:“又扔进来一个吧。”
  
“进去。”胖警察吩咐我,像往圈里赶一只猪。我往里一迈脚,面前是一个3米见方的小院儿,墙边堆着一溜鼓鼓的蛇皮袋子,里面还有一道铁门,上半部开着键盘大小的一个栅栏口,我的目光正跟趴在栅栏口向外张望的两束目光相遇,那目光显得空洞和蛮横,我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
  
我抱着被子,随在胖子身后向二道门走去。里面传出里扑隆的响动,有人喊着“坐好、都他妈坐好”。
  
这道门没上锁,门一开,刚才张望的那张脸笑着迎过来:“刘管教,又来一个哈。”
  
“别欺负他啊!”
  
“放心吧刘管,谁敢动动,我把他拆成零件。”
  
随着的一声响,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哗啦啦上锁的声音,似乎一只大爪子,挠在我心上。自由,自由没了。我的脑袋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3)初入牢笼下
  
监舍是个长筒子,大概有三米宽六七米长的样子,像个放大的铅笔盒,正对门的后墙上,平胸高凿着一个方洞,大小够塞进一个篮球,后来知道这是打饭口。狭长的过道左侧,铺是通铺,搭在不足半米高的水泥台子上,已经有十几个光头贼坐在上面,都盘着腿,使我联想起乡下老家盘在炕头“推牌九”的老太们。这些人个个神头鬼脸的,仿佛一脚踏进罗汉堂。
  
我站在门口,站在一片秃头前方,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如果没人搭理我,我会不会一直站到天荒地老。
  
“被子撂边上,过来。”
  
刚才跟刘管教搭言的那个一边往里走,一边用后脑杓儿说着,看来他是个“头儿”,就是传说中的“号长”了?
  
看我还在愣神,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小脏孩用手一指靠边的地方:“放这,赶紧过去,老大叫你呢。”
  
放被子的瞬间,我闻到一股怪味儿,才发现这边紧挨着一个小仄口,是厕所。
  
我正忐忑地打量环境,屁股上突然挨了一下,我遭袭于未防,身子一下趴到冷硬的铺板上,身后一个豹子似的声音吼着:“你个怪逼,磨蹭什么?缺上发条咋着?”
  
我仓皇地扶了扶眼镜,懊恼地翻起身子,看见一个铁塔似的半大小子正恶狠狠瞪着我。
  
“看什么看?还不服气咋的?再眨巴一下眼练你丫的!”
  
我冷冷地撩他一眼,没接茬。那小子还嘴不闲着:“操,眼神儿够凝,玩酷是吧?”
  
最先给我说话的秃头在那边说:“大个,甭理他,先审了再说。”
  
大个踢了我小腿一下:“过去!”
  
我光脚走到号长面前时,他已经上铺坐下,拿出一副扑克排起卦来。大个吆喝道:“蹲!蹲下!”我犹豫着蹲在铺前,望着号长,叫了声“大哥”。
  
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的是一张凶巴巴的小尖脸,有点鬼斧神工的卡通效果:“什么案?”
  
我如实汇报了。
  
“看你文文气气的,还挺讲义气的,不缺心眼吧?”
  
旁边几个人讨好地笑起来。号长又不务正业地低头看起牌来。
  
“……操,我马子又他妈靠人呢!什么鸡巴牌!”号长看着手里的一卦衰局,很是丧气,顺手把牌划拉乱了,冲厕所那边喊:“土豆,给我来两下。”
  
刚才跟我说话的小脏孩痛快地应了一声,欢蹦乱跳地蹿过来,满脸开花的样子好像有些受宠若惊。土豆一把把号长按在手里,吭哧吭哧按起摩来。
  
“轻点啊,操你妈的,蒸馒头哪?”号长回手给了“土豆”一个嘴巴。
  
“哎,轻点。”土豆咧一下嘴,赶紧答道。
  
号长舒服地闭着眼,一边审我:“新来的,叫什么?”
  
“麦麦。”
  
“哦,麦麦,名字还他妈够骚,多少钱卖啊?”
  
已经随过来的大个白棱着眼珠子示意我:“嗨,答应啊,多少钱?”
  
号长一摆手:“算啦,……头回进来吧?”
  
“是,大哥多关照。”
  
“操,嘴还挺好使,镶金边儿了吧。关照?谁他妈关照过我呀,遇到我算你命好,家门口人我先放你半公分的量,不过你要是不懂规矩……”
  
大个告诉我:“以后喊伟哥啊,这是咱老大。”
  
我边答应着,边冲号长复习了一遍:“伟哥。有事您就说话,多提醒着我点儿。”我尽量让自己谦恭得不卑不亢些。
  
大个老成地教育我:“这里跟外头不一样,得自己长眼,等别人说话了,就先得吃腮梨。”后来明白“吃鳃梨”就是腮帮子上挨拳头。
  
大个接着说:“屋里劳作多的是,地勤擦着点,厕所有味了就赶紧冲……新来的就得勤快点,别把自己当知识份子臭美,到里面全他妈是犯人。”
  
我看到土豆一边在号长身上忙活,一边得意地笑了。大概以前这些活都是他的吧。
  
“伟哥”说:“以后看你表现,今天先不‘动’你,坐那边盘着去,先背规范。”
  
大个给我安排了个位置,让我正对着墙上一个宣传栏,上面贴着一张《W市看守所在押人员行为规范》,五要十不准。《规范》下面,还贴着一溜信笺,是几份检查和决心书、保证书,大个告诉我:“明天检查,背不下来别怪我不客气,给你换副眼镜算轻的。”
  
“为了维护看守所的正常管理秩序,所有在押人员必须遵守以下规定——1,要认真学习、严格遵守规范,服从管教干部的管理……”
  
我刚默念了几条,伟哥就吆喝起来:“下地,全他妈下地!干活了!”
  
随着里扑隆一通乱,十来个在押的都下了地,纷纷向外走去。我光着脚丫子刚走了两步,伟哥就让大个儿给我找了双破拖鞋趿拉上,我一边致谢,一边随大伙来到小院里,这才发现院里靠墙立着一排蛇皮袋子,有手快的已经把一两个袋子放倒,哗哗倾了几堆红小豆出来。
  
看守所还得干活啊?我困惑了一下。现在我还没给定罪呢,还是“社会人儿”哪,就给“强劳”了?以前以为看守所就是“看守”着呢。
  
“快捡啊,屁眼都安上电滚子,给我转起来!”号长吆喝着,然后转向我:“今你先不分任务,熟熟手,先跟那个眼镜一堆儿捡,眼镜!”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从豆子堆旁反过脸来应了一声。他并没有戴眼镜,两眼眯成一条缝儿,迷迷濛濛地望着我们这边,给人一种色迷迷的错觉。
  
“你告诉麦麦怎么干,出不来活儿晚上接着熬你狗操的。”
  
眼镜忙不迭地答应。
  
我在眼镜身边蹲下,眼镜划拉过一小片豆子,眼睛紧眯着,脸凑得很低,不像在看,而像是在闻。
  
“你也近视啊?眼镜呢?”我刚问了一句,后背就被一只大脚丫子盖了一下,大个骂道:

“操你妈的,嘴还够碎!给你好脸儿了是吧?”
  
“干活吧,干活。”眼镜边捅我,边有些迟钝地从里面捏出一个糟豆子,我注意到他的手也是和脸一样苍白,手指细长,估计不是干粗活的出身。眼镜一边费劲地捏着豆子里的杂质,一边耐心地跟我解说:“糟的,半拉的,还有豆叶什么的,全捡出来……”
  
突然眼镜“哎呦”了一声,身子往前栽去,我利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镜的秃脑袋才没撞到水泥墙上。
  
眼镜是被在一旁监工的大个儿给踹的。
  
“傻逼,你还大学生呢!用那么费劲嘛,你就告诉他光留下好豆子,其它东西都扔掉不就行了?照你那么说,光捡糟的半拉的和豆叶,要是碰到土坷拉石头子还有你妈的骨头渣儿就不管啦?!”
  
我突然觉得大个儿说的还真在理,简单明快的方法论。
  
在旁边鸡啄米似的忙活着的土豆有点趁火打劫地附和:“他就摸人家女病人裤裆来本事。”
  
“闭上你的鸡屁股嘴,什么时候轮到你搭言!”大个横土豆,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腮狗日的!”我听到号长在里面嚷嚷。大个立刻上去给了土豆一脚,土豆一趔趄,栽了个狗抢屎,爬起来还乐呢,没瞎渣儿脾气,看来是打皮实了。不知道看守都干什么去了,里面这么乱他们听不见?也不来管管,让这些人渣耀武扬威。
  
我猜测眼镜可能是个大夫,犯“花案”进来的吧。(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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