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1979年夏天(32)

林良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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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迟来的告白

  在一群热心的社区人士协助下,徐雨办完了一场简单而隆重的母殇葬礼。在回家路上,他想到还不到一个礼拜前才草草葬了父亲,如今又轮到母亲,两个世上最亲近的人都相继离他而去,自己的命运实在不堪啊!他叹息着,真是欲哭而无泪。

  他身心俱疲地回到家后,即着手处理双亲留下的遗物和那本神秘的笔记本。母亲尚在世的前几天,他俩去警备总部领回父亲的遗体,顺便带回一小箱遗物。那时他们随便地翻了一下,只有一本笔记吸引着他。可是他翻了几页,全是看不懂的注音符号,一时又找不到解读的要领,于是把它丢回箱子,心中还嘀咕着,人都死了,还留下这些东西干嘛!

  几天来,这本笔记不时浮现在他脑海中,他的好奇心一旦被引发就欲罢不能。这次他把箱内的东西全倒在桌上,只见一本电话簿、三张百元钞票、数个铜板、香烟、打火机、手表、戒指、项链、一本国语字典,还有那本笔记。

  他感到蹊跷的是,父亲在家中从未见翻过一本字典,也没有写笔记的习惯,何况写的是一堆读不通的注音符号,难道是他在狱中无聊时的涂鸭之作?但字迹又那么地工整,当是别有用意才写下的。徐雨决心要推敲出个名堂来。

  他再次翻开那笔记,第一页上方标题位置的一排注音符号是:

  ㄔˋ ㄞˋ ㄜ ㄠˊ ㄞˋ
ㄌ ㄉ ㄍ ㄅ

  只有第一个音ㄔˋ读得出,查国语字典可找出“赤、斥、翅、炽”等几个常用字,其他注音皆读不出,更遑论找出相应的文字。他猜想它们可能是一种密码,需要解码才能破译的。

  思索了许久,还找不出线索,于是往下翻了一页,突然出现一排中文字,在全体注音符号中特别凸显,宛如鹤立鸡群般,这排文字写道“由下而上,一调三,二换四”,由于不知上下文,它显得很突兀,摸不着边际。他口中却不断重复地念着这句子,心想:难道这十个字就是“解码”?

  当他口中念念有词时,又把目光转到那排看似标题的五个注音符号,“由下而上”念着那排注音。于是他用一枝铅笔在白纸上写下转换后的注音:
.
  ㄔˋ ㄌˋ ㄉ ㄍˊ ㄅˋ
ㄞ ㄜ ㄠ ㄞ

  五个音虽可念出来,却是诘屈聱牙,全句也没有意义。他口中不断念着,找不出线索。于是他又去试那后半句“一调三、二换四”,他想,如果把这四个数字解释作注音符号的四声,那么此半句的意思就是第一声与第三声互换,第二声和第四声对调,根据这原则,他在纸上写出:
.
  ㄔˊ ㄌˊ ㄉ ㄍˋ ㄅˊ
ㄞ ㄜ ㄠ ㄞ

  哈!——迟来的告白——破解了!看看手表才花不到一刻钟,自己觉得还蛮满意的。不过,“迟来的告白”是什么意思?莫非是父亲的遗书?必定是了,但又何必故弄玄虚?当是怀有苦衷,或是心有顾忌,不愿让人拿到手上就可一清二楚地读出来?再说,也许窃望有人肯用点心去看懂它。唉!我的反应怎么还这么迟钝?那个人必定期冀母亲或我会看到它的。徐雨想到自己偶然中破解了谜语,也算是完成了父亲的遗愿。在伤感的心绪中,他真想看看这份遗书写的是什么。

  徐雨工作到天亮才把全部注音翻成文字,他仔细地阅读了二、三遍,原已红肿的双眼不禁又泪落如雨,看来父亲真的忏悔了,写了这么长的告白,要把自己一生中的重要转折浓缩地写出来,关于他工作上的秘密和不满的情绪多所着墨,又怕触怒上级,才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装起来。只是这份告白来得太迟了,母亲已因父亲的罪愆羞愧自杀,如果她死后有知,应该会原谅这个大罪人吧!以下是徐强写的“迟来的告白”全文:

  一刻钟前,上级来通知我行刑日就排在下星期一的午夜。乍闻自己的死期,我的心情居然平静如常,大概与这个月来在牢中的反省有关吧。自己过去四十七岁的生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每天面对自己,形单影只,孤独到要抓狂,只好生活在往事的回忆,希望从紊乱无章的过往中理出一个头绪——回答自己为什么在这壮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一直在冥想自己的罪与罚,我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知法犯法,死刑是免不了的。但我并不害怕,反正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我只是比别人先走一步。让我死得不能瞑目的是:我这个告白来得太迟了,直到最近,我才恍然大悟,彻底痛心自己罪恶的一生。我把这篇告白用注音符号写在纸上,用点巧思(由下而上,一调三,二换四),我相信小雨爱玩那“脑筋急转弯”的游戏,一定可以读懂它,我想告诉他,在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我已真正为自己的一切罪过诚心地忏悔了!唉!那数不清的罪恶,那充斥灰黑色的生命!或许没有人读懂它才更好?!

  刚被捕时,内心遽然失去平衡,我陷入一种被迫害的妄想,出狱后一定要报仇,尽管对象是谁自己也不清楚,但怒火中烧的我简直像疯了似的。一连串的问题折磨着我:是谁陷害我被捕?警察岂敢太岁头上动土?再说这样“无理的”(我自认如此)且莫名其妙(哼!简直太轻易了)地被捕竟会毫无预警?连自己都吓呆了!难道我和我的司机张大为的恶行早被识破,早被跟踪?小雨和他的少年朋友怎都在现场?笨警察怎会恰在那要命的场合冒出?还有那该死的广电媒体记者怎么都等着拍摄逮捕我的画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狐狸般的我竟也想不透,只好不断地拉扯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胸脯,久久不能释怀。

  我又想到如芬——我的善良如羔羊般的妻子,啊!我干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在妻儿面前怎么抬得起头呢?我的心几近破碎了,我第一次体会到“锥心泣血”这句话的涵义。我感觉自己被一只黑暗中伸出的魔手害得家破人亡,我自欺的说:是的,三个男孩一定在福林桥下看到我绑架李婉如那安琪儿,才立即去报警的。我怎么如此粗心大意,怎没想到他们竟跟在她后面呢?真是阴沟里翻了船!看来,警察绝对不是早就看出破绽才来抓人的,何况我们一向是有恃无恐的,小小的警察怎敢动情治人员的一根汗毛?……但那么多的广电媒体也都来了……连我都糊涂了!我又不断地敲打自己的头壳。

  我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受到军法官的侦讯,他们想厘清案情的一些疑点,常问的几个问题是:我和张大为奸杀了多少人?为何选在营区犯案(口气中自有谴责之意),还有没有共犯?问到最后总问及动机:为什么干下这些惊动顶层上司的事?我为了自保,矢口否认涉案,还硬把黑的说成白的,说自己中了别人的计才落入陷阱,他们继而追问谁要陷害我?我则推说不知道。我也不再把绑架李婉如一事嫁祸给三个男孩,他们毕竟太年轻了,上级不会相信这等事,何况三人之中还有小雨在内。我本能式的自我防卫倒令他们惊讶不已,搞得最后他们火大得丢下一句狠话:“就看你能硬拗到什么时候!”

  有一天,狱卒拿来牢饭时偷偷跟我说,张大为已全盘供出我俩杀人弃尸及掳人奸淫的罪行。刹那间,我瘫痪倒到地上,我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我完了!我真正完了!我心底呐喊着。狱卒本来在铁窗外跟我说话,立即跑过来问我有没有事?要叫医生否?我脆弱地摇头说没事,请他出去。从那时刻起,我毅然改变心意叫自己封口,就此保持沉默。我想再否认下去也算不上一条好汉,干脆装聋作哑,任他们说去。

  就这样过了近十天,我外表上对审问不发一言,甚至也不和狱卒说话,内心的情绪仍强烈动荡不安。我常常想到自己随时就要去阎罗王那里报到,没有任何出路了。也许在这种濒临末日的状况下,我反而能平静下来。几天下来,我逐渐想通了!与其责怪别人,不如想想自己的罪过。

  这期间,他们又不断使出心战喊话,每次提及妻儿要求会晤,和他们母子俩的苦楚,真叫我心痛又心动!我偏执的沉默开始露出缺口。我想到自己被捕时,心中极度慌乱中竟然诬指三个男孩(包括我的儿子啊!)企图掳走李婉如,俗语说:“虎毒不食子”,我竟比禽兽还不如!又想到李崇厚的白痴样,还有那血淋淋的少女尸体,我犯下的罪恶简直罄竹难书!突然爱妻如芬苍白的脸庞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她用哀怨的眼神直盯着我,充满谴责和怜悯,感恸至极的我突然掩面大哭,哭得死去活来,震惊了牢里的许多人,我心里不断呐喊:我不配做她的丈夫,也不配做小雨的父亲。我不断地用力捶打自己的胸脯,并用头猛力撞墙,直到血流满面,我想一死了之。我陷入一阵昏迷。醒来后,额头已被白纱带紧紧包扎,我那长久被蒙蔽的良心终于苏醒过来。我虚弱的向在旁的军医说:“我要俯首认罪,供出自己的罪行。”

  之前,如芬虽然多次申请探监,我严峻地拒绝了,我有何颜面见她?我能在她面前自我辩白吗?千言万语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干下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我虽然模糊地知道自己内心发生的某种突变,但要理清自己的灵魂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有时甚至想:即使心理分析专家也不见得可以理解我这个人。在婚后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我在他们母子面前是那么地虚伪,我时时刻刻戴着面具,像一个很会演戏的演员,把自己在家中的角色扮演得恰如其分。我原本就善于察言观色,干上特务之后,更擅于心计,善于伪装,有时到了“故作神秘”的地步。我对这个世上自己最亲的两个人都缺乏真心,我简直不是人……。

  我的炽热的头脑逐渐降温,只剩下一颗忏悔的心,我变得喜欢喃喃自语,就像李崇厚那个白痴般的自言自语,唉!我罪有应得,让我成为白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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