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馬致遠的評贊,最詩意的一段是:「萬花叢裡馬神仙,百世集中說致遠,四方海內皆談羨。戰文場、曲狀元,姓名香、貫滿梨園。」這是元末雜劇家賈仲明為他作的輓詞,馬致遠的兩大美稱——馬神仙、曲狀元都是出自這首曲。
這個神仙之名,不僅因其晚年隱居的閒適生活,更多地源於馬致遠在神仙道化劇上取得的成就。馬致遠現存雜劇七種,除兩部才子佳人劇外,其餘多為神仙道化劇,取材神仙修行或者教化、救度眾生的故事,表現出高潔出塵、澹泊飄逸的風格。
元代道教興盛,傳統文化又是導人向善、尋求生命真正歸宿的,因而神仙道化劇成為劇作家青睞的一大題材。馬致遠的人生軌跡,是一個從求仕、嘆世到歸隱的過程,他的心境如修行一般,也有一個從忿懣徬徨到參破人生的蛻變。創作中,馬致遠在闡釋修煉文化的同時,不知不覺也將個人體驗融入劇中。
薦福碑:功名失落的幻想
書生張鎬,心懷大志,滿腹文章,但是他福薄命蹇,只能屈居鄉野做一個教書先生。大名鼎鼎的范仲淹愛其才華,向皇帝舉薦他的萬言策,還送給他三份書信讓他去投奔三位貴人。這卻是他霉運的開始:他投奔的前兩人,還沒見面就被妨殺(害死);皇帝任命他做縣令,卻被同名的張浩頂替,更因此遭到追殺。
風雨交加的夜裡,張鎬留宿龍神廟,占卜時得了下下籤,憤懣之下題詩咒罵龍神。後來,薦福寺的長老讓他抄寫顏真卿之碑文,助其籌措盤纏。誰知,龍神半夜雷劈石碑,斷了張鎬最後一點財路和希望。張鎬萬念俱灰時,在寺中偶遇范仲淹,隨他進京直接面聖,一展才華。最終,張鎬苦盡甘來,高中狀元,並與先前眾人了結善惡恩怨。
博學多聞的馬致遠,取材前人小說中的名人軼事,創作了《薦福碑》。它更像一部包含神話元素的探討文人命運的劇作,劇中大量篇幅,展現了張鎬連續遭逢厄運後,表現出極度憤慨與失落的情緒。
他初遇范仲淹,便大吐苦水:「我去這六經中枉下了死工夫。凍殺我也《論語》篇、《孟子》解、《毛詩》注,餓殺我也《尚書》云、《周易》傳、《春秋》疏。」「這壁攔住賢路,那壁又擋住仕途。如今這越聰明越受聰明苦,越癡呆越享了癡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他占卜得了下下籤,沒有反思己身,反而把一腔怨憤遷怒於龍神,又是一番狂妄無禮的謾罵。這些言詞,未嘗不是劇作者在現實中萬般失意下的牢騷和宣泄。
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張鎬在寺中得到一份抄寫碑文的差事。龍神卻摧毀石碑,懲戒書生不敬神明的行為,並告誡世人:「莫瞞天地昧神祇,禍福如同燭影隨。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福禍與時運和因果報應緊密相關,一切都有神的巧妙安排。「薦福碑」的故事流傳甚廣,有名諺為證:「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說的也是福禍與時運的關係。
張鎬儘管飽經憂患,但每次都是有驚無險,終於等來了命運的轉機,拜官職、結良緣。他也在劇終時頓悟,非是范仲淹舉薦之功,非是自身才學出眾,更重要的是時來運轉,冥冥之中自有神助。這也正是龍神給他的教訓。
張鎬的一番徹悟,也是馬致遠對自身際遇的反思。或許由於時運不濟,他才會二十年經營卻無緣躋身朝堂。而馬致遠對人物結局的處理,更反映出他內心對功名仍然抱有熱情和幻想。他期待能在某個時刻奇蹟般地發跡,得償平生報國的夙願。
黃粱夢:富貴榮華轉眼成空
就像詩客詞人總免不了聯吟酬唱,元人創作雜劇也不是一個人的自娛自樂。馬致遠在元貞年間,加入書會,專注於雜劇創作。書會,即由戲曲作家和民間藝人共同組成的藝術團體。書會中的劇作家亦稱才人,這裡匯聚了許多像馬致遠一樣的失意文人。因而,馬致遠不僅深入地接觸雜劇藝術,更找到了同病相憐的知音人。
他們帶著幾分懷才不遇的疏狂,流連勾欄酒肆,編織生旦淨末的命運,也暗暗傳遞著潛藏內心的情懷。在書會的那段日子,馬致遠和三位作家合作編寫了一部《黃粱夢》。它改編自唐傳奇《枕中記》,講述了八仙中漢鍾離度化呂洞賓的故事。
一個人在夢中走過一生,經歷生老病死、榮辱得失,一切如同真實生活;夢醒時卻發現,夢中一生不過是現實中,一鍋小米都煮不熟的片刻間,而夢裡熱衷追逐的富貴榮華,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更是鏡花水月。這就是「黃粱一夢」的主要情節,而雜劇的超越之處在於,將度化的經過展現得更為豐富真實。
劇中的呂洞賓一出場,便是進京趕考的書生形象。他雖有神仙之分,卻想著十年苦讀,一舉成名,反認為修道之事虛無渺茫、清苦寂寞。呂洞賓對漢鍾離苦口婆心的勸告置若罔聞,以至於神思困倦,昏昏睡去。漢鍾離便為他演化出一個夢境,讓他去體驗富貴窮通、人間百態。
夢中十八年,呂洞賓考功名、拜高官、娶嬌妻,過著人間極致富貴的生活;他也逐漸迷失本性,在前線打仗時賣陣受賄,最終自食惡果,犯下死罪。在大起大落的人生中,呂洞賓也在逐步走進了修煉,先後斷了「酒色財氣」四大執著:因吃酒吐血,遂戒了酒;犯下死罪改為充軍,從此斷了財;休了不守婦道的妻子,也斷了色;忍受獵戶的斥責毒打,也不去鬥氣爭勝了。
呂洞賓在獵戶的追殺下猛然夢醒,猶自驚魂未定,呼號著「有殺人賊也!」可見在夢中入「戲」之深。漢鍾離繼續點化,幫助呂洞賓參破人我是非,徹悟大道,位列仙班。
如果說,馬致遠創作《薦福碑》,仍在渴求功名利祿,而到了《黃粱夢》,他已開始對這種人生進行省思。一個人,再怎麼追求人間福分,也不過是一世的榮光;然而這一世又豈是真正逍遙無憂?
且不說謀求功名由命不由人,即使登上高位,他真的能安享富貴嗎?為官的,貪污受賄;做夫妻的,離心離德;做親人的,甚至不能保全其性命。而出家人擁有的是大自在,正如漢鍾離所唱:「俺閑遙遙獨自林泉隱,你虛飃飃半紙功名進。你看這紫塞軍、黃閣臣,幾時得個安閒分,怎如我物外自由身。」
馬致遠還藉漢鍾離之口,道出名利情帶給人的傷害:「酒戀清香疾病因,色愛荒淫患難根;財貪富貴傷殘命,氣競剛強損隱身。這四件兒不饒人。你若是將他斷盡,便神仙有幾分。」馬致遠正是看透人世間煩惱與苦難的根源,這才毅然隱退官場,做一名閒雲野鶴的神仙人物。
陳摶高臥:隱逸修行是歸宿
中華歷史是人神共存的傳奇歷史,歷朝歷代能人異士輩出。他們懷著濟世安民的慈悲,承天命輔佐帝王將相,留下一樁樁神跡和令人驚歎的修煉文化。馬致遠在晚年,編寫了一部《陳摶高臥》,講述了大道陳摶襄助宋太祖得天下,卻淡泊名利一心歸隱的事蹟。
在兵荒馬亂的五代時期,陳摶在華山隱居清修,仰觀宇宙星象,俯察天下大勢,等待與真命天子結緣。一日,趙玄朗(宋太祖)、鄭恩兄弟途經華山腳下,陳摶望山下王氣繚繞,便知大宋的真命天子已經出現,便化作算卦先生,與之相會。陳摶為二人算卦,透露其稱帝、稱王的尊貴命運,並開示了龍興之地汴梁。之後,他繼續回到山中隱居。
歷史上的陳摶,也曾熟讀經史百家之書,考科舉不第,因而棄儒入道,長期隱居修行。馬致遠把陳摶作為雜劇主角,很大程度上視其為自己的化身,通過對陳摶的演繹,表現他徹悟的人生哲理以及選擇的最終歸宿。
只不過此時的馬致遠已經看淡了仕途的創傷,他沒有讓角色再去表現受挫之後的不平與忿懣,而是讓陳摶以淡定超然的心境,自述平生經歷:「我往常讀書求進身,學劍隨時混;文能匡社稷,武可定乾坤。」「從逢著那買卦的潛龍帝王,饒了個算命的開國功臣,便即時拂袖歸山隱。」
陳摶出山輔佐帝王,不為功名,而是為了「從今後罷刀兵,四海澄清,且放閒人看太平」。求仙慕道的陳摶,不愛人間榮華,因此不願做出師的諸葛亮、辭官的陶淵明,只願學隱居垂釣、累徵不起的嚴子陵。他一旦完成助宋的天命,便立刻歸隱山林,過著「醒時煉藥,醉時高眠,倒大快活清閒也呵」的神仙生活。
而宋太祖那邊,出於報恩和求賢的心理,召見陳摶,許以高官、美女、道觀,希望留他在身邊輔政。劇中最精采的部分,就是陳摶堅定道心,數次拒絕天子美意。在戲文中,就是一段段耐人尋味的唱辭。
他視富貴如浮雲,唱道:「三千貫兩千石,一品官二品職,只落的故紙上兩行史記,無過是重茵臥列鼎而食。雖然道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禮,哎,這便是死無葬身之地,敢向那雲陽市血染朝衣。」
他自述隱居山林的逸趣:「身安靜宇蟬初蛻,夢繞南華蝶正飛。臥一榻清風,看一輪明月,蓋一片白雲,枕一塊頑石。直睡的陵遷谷變,石爛松枯,斗轉星移。長則是抱元守一,窮妙理造玄機。」
在劇終,宋太祖退而求其次,要在宮中為陳摶修建道觀,請他做主持。陳摶毅然不為所動,自道:「本不是貪名利世間人,則一個樂琴書林下客,絕寵辱山中相。推開名利關,摘脫英雄網,高打起南山吊窗。常則是煙雨外種蓮花,雲臺上看仙掌。」
整部劇,處處透露著道法玄機以及文士氣質。馬致遠塑造了一個心懷蒼生又不食人間煙火的修道人形象, 也是一位功成身退、深藏身與名的賢達隱士。修行和隱逸,是許多元人的生命歸宿,在隱逸中與道結緣,修身養性;在修行中擯棄世俗,在遁世生活尋求生命真正的解脫。
《薦福碑》《黃粱夢》《陳摶高臥》,這三部馬致遠雜劇的代表,分別作於不同時期,恰恰拼接成一個完整的人生歷程。讀馬劇,我們彷彿洞見了劇作者多舛卻灑脫的人生。儘管我們對馬致遠生平所知甚少,但那一個個從紅塵步入世外的生動角色,正是馬致遠對後世情深意長的真誠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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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