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革命」初期,我們縣裡那些擔任了一點領導職務的幹部大多靠邊站,成了「走資派」。
黃立中是我們公社的黨委書記,理所當然也是一個「走資派」。
他的領導權被革命群眾奪取以後,整天無所事事。除了不定期地接受大批判,就是掃掃院壩,幫助炊事員做些雜活,日子過得倒也輕鬆。
有一天早晨,伙食團長叫他到洋溪鎮糧站去買糧食。他擔了一挑籮篼,拿上買糧的人民幣和糧票,吃了早飯就往街上趕。
那時候,洋溪鎮街上只有一個賣糧的地方,糧站的工作人員非常吃香。他們掌握著賣糧的大權,人們要吃飯買糧,對他們都畢恭畢敬笑臉相迎。
糧站規定每天上午八點鐘營業,買糧的人天剛剛亮就得提前去排隊。糧站開門以後,營業員不是馬上售糧,而是慢條斯理地打掃清潔,整理頭天的帳目,等他們把各項準備工作做完,差不多已到九點多鐘。
面對排得像長龍的買糧隊伍,他們熟視無睹,慢騰騰地收著錢和票,慢慢地撥打著算盤珠子,慢慢地掌秤稱糧……
老黃那天過渡船耽誤了時間,等他趕到糧站時只能排到隊伍的後面。他排了一上午的隊,把腳都站麻了,眼看就該輪到自己買糧了,不料營業員突然把筆一放,說一聲「十二點了,下午再來!」就關上窗戶,旁若無人地走開了。
那時候,糧站的工作人員傲慢得很,買糧的人誰也不敢得罪他們。
老黃排在隊伍最前面,他不能走開,更不能去吃午飯。他要站在這裡,等到下午二點鐘糧店開門買上糧食才能回去。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排隊,他怕自己前腳一走,後面的人擠上來,一上午的功夫就白費了。他忍受著饑餓和疲勞,一直等到下午糧店開門營業,他才買到糧食擔回家。
老黃雖然買回了糧食,但他超過了時間。革命群眾把他抓起來,他們一邊大聲念著「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的語錄,一邊拳打腳踢,狠狠把他批鬥了一陣子。
老黃挨了批鬥,心裡有些想不開:自己辛辛苦苦、忍饑挨餓排隊買糧,到頭來卻挨批判,這是什麼世道啊?
過了幾天,伙食團要買糧粉,革命群眾又把任務分配給他。早上,造反派頭頭特別叮囑他說,上午十一點鐘必須回來,保證中午食堂有涼粉吃,否則後果自負。
有了上次的教訓,老黃吃了早飯就擔上籮篼,急急忙忙坐船過河。可是他又來晚了,涼粉店門前已經排起了長龍,自己趕緊走上前去自覺排起了隊。
過了很久,都沒有輪到他的位子。只見營業員慢條斯理地一個人收著定量供應票,一個人不慌不忙地稱著涼粉。他抬頭一看,牆上的掛鐘已經到了十點多,他的前面還有十幾個人排著隊。他心急如焚,幾次都想擠到前面去向別人說點好話,請別人讓他先買。可是,站在佇列旁邊的造反派戴著紅袖套,氣勢洶洶地維持著秩序,又把他嚇得不敢向前。
他等呀等,離十一點鐘只有半個鐘頭了,但他前面還有幾個人。想起早上造反派的警告,他只好擔著空籮篼飛奔河邊,坐船回到伙食團。
造反派見他空手而歸,就發揮無產階級專政的威力,當眾高聲斥責訓誡,責令他站上高板凳反省檢討。
有什麼辦法呢?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只好彎著腰、低著頭,規規矩矩站在板凳上。他沒有憤怒,也沒有委屈,人家劉少奇、鄧小平那麼大的幹部都在挨批鬥,自己站站高板凳又算什麼呢?
造反派要他向伙食團全體成員請罪。他馬上掏出紅寶書,面對毛主席像先三鞠躬,然後高聲朗讀:「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什麼東西,只有抓得很緊很緊、毫不放鬆,才能抓住』,我沒有把涼粉按時買回來,違背了毛主席要抓緊的教導,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只顧遵守規定的時間,沒有完成革命群眾交給我的任務,我有罪,我該死!」
造反派見他能理論聯繫實際,活學活用毛主席語錄,就勒令他下去吃飯。
這時候,吃了飯的人已經紛紛離開了食堂。老炊食員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老黃,快點來吃飯,不要嘔氣,你是個好人。我看他幾爺子搞些啥子名堂,整天打三個擒五個,將來總有報應嘛!有些勞動,他們不在時由我做,你去休息吧。」
老黃忙說:「您不要說了,連累到您不好。」
這位好心的炊事員一聽「連累」二字,火冒三丈:「老子貧下中農出身,怕他個球!」貧下中農是毛主席依靠的物件,造反派也不敢惹。
老黃端著飯碗迅速離開炊事員,他怕招來更大的不幸。
他一邊吃著飯,一邊自言自語:「這是一個啥子世道喲,做人這麼難。上次超了時間回來挨批鬥,今天按時回來還是要挨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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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責任編輯:謝雲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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