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一节:回校(3)
郑树勋把我引到办公室中间的一张桌前,那桌后坐着的是一位年纪大约四十多岁戴眼镜的女士,像是从系里抽出来的老师,交待了几句便独自离开办公室下楼去了。
从她年龄上判断,当年也是一个与我年龄相同的学生,她知道中共捉鬼放鬼的内幕,完成“纠错”吗
等我坐下后,她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式两份登记表来,在上面填写上编号后递给我,一面向我发问道:“你就是机造六零七班的学生孔令平吗?”我确认以后,她便吩咐我用钢笔公正地把表格填好。
我接过那表一看,表的名称是“重庆大学落实政策人员申请表”。心中对这“申请”一词颇反感,暗想道:把我们这些无辜的学生当年捉弄够了的中共,而今又因政治需求予以平反,怎么会要我们填上“申请”的字样?好像是因受害人主动“申请”,才有今天的“平反”。
尤其在该表首栏中,首先要填写:“当年划右的主要依据”?
二十多年间,我的申诉不下百次,却没有人理会我,反而在各种场合下威胁我,说我在为反革命言行狡辩,该罪加一等。想到这里,我望了一下面前这位女士,心中的气想借此向她发泄。
想起当年曹英们组织的批斗小组,对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学生,使出那么卑鄙手段,按他们事前编好的罪名,不惜四天四夜不准我睡觉,捏造马开先与我见不得人的“丑闻”,并要我在精神错乱时认招;把“攻击中国共产党领导”、“诬蔑党的各项方针政策”的种种屎盆子统统扣在我头上。
现在,是要我将这些完全莫须有的罪名从新罗列一遍?还是恢复这段被中共的暴力扭曲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往事真像?
痛斥纵然可以使我所受到的怨气得以释放,但自我接触郑树勋以来的种种迹象表明:中共在给平反留下被称作“反右是必要”的尾巴,反而要求我将当年扣在我头上的屎盆子,从新认可并对冤屈制造的元凶表示“谢恩” ,我岂能就范?
过去无缘无故,而遭迫害的无辜者何止千万,但有志以自已遭遇的冤害留下亲身经历,告诫后来者的却不多了。
我想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溅始作俑者一抹污渍。我要作专制暴政的见证人,犯不着为一栏的填写感到困惑。
想到这里,我便在这一栏中写下了两个字“出身”。这样,既如实地反映了我的遭遇,也说明当年相当多的人仅因家庭出身被划成“右派” 的,这既吻合毛氏初衷。同时执行平反者也较易接受。
她看了我填的表,目光长时间的停在“当年划右的主要依据”这一栏内。
正好,邻近办公桌上几个廿多岁的年轻人围了过来,他们多少带着点好奇心向我询问二十三年前发生的事,从年龄上判断,当年他们还没有出生!看看他们脸上挂着天真,想到告诉他们当年发生的“反右”经过,兴许会有利于他们手头正在办理的案件尽快落实。
我在追述往事时特别提到了马开先,讲完了这些过程,我希望他们能帮助我找到马开先,因为重大党委一直拒绝告诉她的下落。
正在这个时候郑树勋回到了办公室来,他吩咐戴眼镜的女教师,取出预先早已打印好的“重庆大学机械系党委办公室”签发的“红头文件”,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经校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反复查核,报经党委批准,现在对你在1957年划为右派分子的处理作出了改正,这是改正通知书。”
我从她手上接过那份“红头文件”那上面这么写着:
“查1960届,机造七班学生孔令平在五七年整风期间,曾出于帮助党进行整风的动机,对党的政策提出过一些意见和看法,在这些意见中由于受当时社会右派思潮的影响说过一些错话。但仍属于教育问题,不应当以此作为向党猖狂进攻的依据划为右派分子,现在为纠正反右扩大化的错误,特予以改正,对他本人恢复被开除的学藉”
所有“改正”通知书都千篇一律这样写的。
中共用这轻描淡写的套话了结“冤案”怪轻松的!!西方人讲人权,中共视为无稽之谈。!既然当时是我“说了错话”“做了错事”当受教育!怎么处置都说得过去,充其量是“处置”不当,中共何错之有?
只可惜,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明明对无辜者屈打成冤、偏要打着 “平反冤假错案”招牌:拿到世界上去诳骗人,我怎会同意?
不料那郑树勋却从一旁插上话来:“你看,你还有什么意见?”他那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诡秘。他也许真以为,二十三年的炼狱已把我们全都变成了随人戏捏的火巴 蛋,今天面对这样的“改正结论”会感激零涕!
但他看出了我的反感,心中已明白,便把脸一沉,煽风点火的说:“你这个人认识上就是爱钻牛角尖,吃了几十年的亏还不见大改,你想想这次平反,校党委下了多大的决心,排除了多少干扰?既体现了党的政策光明磊落有错必纠,又体现了对犯错误同学极大关怀和人道主义,来之不易啊!你还不快向系的党组织表示感谢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那戴眼镜的女士送去谄媚的一眼!
我狠狠的白了他一下,冷笑着说道:“这二十多年多亏我年轻命大,还没有被整死!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不过,今天我是来拿平反通知书的,你们不是‘纠错’么?如果我还保持着人的羞耻心,我为什么下贱到向害我的人认错的地步?”
由于激动,我猛然的站了起来。
此时我的脸一定是铁青的,捏着:“恢复学藉通知书”的手颤抖着。
那戴眼镜的女士看见我那可怕的神情,怕我一怒之下将它撕掉,连忙从我的手里将“通知书”夺了过去,连连说“现在这通知书还不能发给你,只给你看看并让你签上意见的,等到你的原案平反后我们才能给你。”
还告诉我,重大经过一年的调集档案,核实材料工作已结束,现在已申报重庆中级人民法院,今后要催就催法院了。
第一次回校‘落实政策’只好空手而归了,我站起来看到郑树勋正在那里赫赫奸笑。由于我缺乏冷静没能按捺对他的憎恨,不顾一切同这“恶棍”撕破了脸!提着手提包,出门下楼,愤愤的走出那圆形的石拱门!走出党委办公楼,忘了怎么走出校门赶公共汽车了。
在车上,满脑子还在翻腾在落实政策办公室里的那一幕。
回到蔡家医院整整两个小时后,心中仍未平静。钻进了楼下我那间停尸房前的临时住处,往床上一躺,什么话也不想说。
母亲见我从重大回来情绪非常不好,到我的房间里,轻轻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只是摇头,并没有回答她。那晚上,我连饭都没吃就睡觉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