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暴风雨》的“鱼人”梦

傅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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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剧《暴风雨》,有莎士比亚的“诗的遗嘱”之誉。这一遗嘱在伦敦奥运会上再次被执行,刷新了它的现代意义。

早在今年4月,在莎翁故乡揭幕的首届“世界莎士比亚节”,就有“文化奥运”之誉,并且出现了“莎士比亚统领2012年”的呼声。伦敦奥运一揭幕,莎翁就占领了“伦敦碗”,即奥运会主场馆,成为开幕式一颗璀璨的星辰。

奥运典礼总导演鲍伊(DannyBoyle)从莎剧《暴风雨》吸取灵感,在一个“奇妙岛”上展现了英国从工业复兴走向未来的梦想。一位著名演员朗诵了剧中人凯列班的一段台词:

别害怕。这岛上充满喧哗,
声音和馨香,带来愉悦,没有伤害。
有时千万种叮咚的乐器
在我耳边鸣响;有时那声音
在我浓睡醒来过后
催我再次入眠;然后在梦中
好像云门散开,无数珍宝
意欲向我飘落,我醒来后
禁不住啜泣,期待美梦重来。

在闭幕式上,演员装扮的英国前首相丘吉尔再次朗诵了这段台词。“美梦重来”成了贯穿本届奥运的主题。

“鱼人”梦的复杂性

英国人之所以青睐这段台词,也许是因为它表达了一个梦,一个崇尚大自然,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梦。这个梦与奥运精神在本质上是合拍的。

我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剧中的凯列班是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的一个奴隶,他的形象,在某种意义上,是当代社会怀抱着梦想的每个人的一面镜子。

在莎剧中,普洛斯彼罗被弟弟夺去爵位,带着女儿米兰达和魔法书流亡到一个荒岛,借魔法唤来一场暴风雨,召来弟弟以及国王和王子所乘的航船,以便劝恶从善。最后结局是兄弟和解,米兰达与王子联姻。我所看重的,是全剧的一条情节副线,即普洛斯彼罗在荒岛上征服土着和反征服的故事。凯列班这个土人仿佛是一个半鱼半人的怪物,从而在“暴风雨”的交响诗中出现了一段奇特的二重奏:前达前达尔文的进化论和前鲁宾逊的殖民扩展的交替进行。

《暴风雨》中的一个人物最初看到凯列班时,惊叹道:“嘿,他像人一样长着腿!他的翼鳍多么像一双手臂!”接着,这个人物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他不是鱼,而是岛上的一个土人。

这个“鱼人”迷恋岛上“千万种叮咚的乐器”的语言,那是鸟语虫语花语,是树叶沙沙,和风习习,流泉淙淙,是没有被人类污染的诗化的语言,是人类梦想的语言。

但是,岛上新来的殖民者带来了另一种语言,即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弱肉强食的暴力语言。“鱼人”对殖民者并没有心悦诚服。普洛斯彼罗意识到:“他从来没有一句好话回答我们。”因此,他对“鱼人”的两手策略,首先是强制性的类似于“忆苦思甜”的“再教育”,叫他回忆主人如何辛辛苦苦教他说话的事实。但是,主人教奴隶说话,却不容许奴隶用语言来自由表达他本人和他所属的种族的历史。我们在剧中了解到的“鱼人”在开幕前的故事,是由垄断话语权的主人的口里听到的。主人操着暴力语言,奴隶回敬的,也是暴力语言:“你教我讲话,我从这里得到的好处仅仅是知道怎样骂人;但愿血瘟病瘟死了你,因为你要教我说你的那种话!”

主人对“鱼人”的另一手,就是监禁和酷刑的威胁:“记住,因为你出言不逊,今夜要叫你抽筋,叫你的腰背像有尖针刺入,叫你喘不过气来……”“鱼人”虽然心里不服,但他像常人一样,属于软弱的动物,深知主人魔法的厉害,表面上不得不服从。久而久之,连米兰达也发现了主奴之间的这种和谐,与大自然中的“没有伤害”的和谐不同,建立在对奴隶的身心伤害的基础上。“鱼人”的一个颠覆现政权的梦,就是趁普洛斯彼罗睡熟的时候,把一颗钉子敲进他的脑袋结果他的性命。

“鱼人”的另一个梦,就是他对美丽的米兰达的“邪念”。米兰达是莎翁笔下一个动人的人文主义的女性形象,她清晰地记得父亲的魔法造成的船难,“我瞧着那些受难的人们,我也和他们同样受难”。但她并不同情“鱼人”,就像许多欧洲人文主义者并不同情犹太人一样,因为她觉察到这个“恶人”的“邪念”。

在莎翁笔下,“鱼人”的“邪念”,首先是人皆有之的性幻想和爱美之心的表现。他平生只见过两个女人,即他的老娘和米兰达。在他眼里,米兰达比他老娘好看许多倍,就像天地的差别一样。可见,“鱼人”是个有审美意识的人,有比较的审美眼光,避免个人情感的介入。

但更重要的是,“鱼人”的性幻想,同时是一个政治梦:假如一个野蛮人与文明人结合,其后裔的政治和社会立场,就有可能站在土着一边,就有可能改变这个世界。如此异想天开的梦在美国部分地实现了:据调查,奥巴马的祖先就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记录在案的非洲黑奴。

当我们懂得了“鱼人”梦的复杂性,就可以进而琢磨:他为什么可以给我们照一面镜子?

半完成的人和世界

首先,“鱼人”形象,在象征意义上,是我们的未完成状态的写照。我们虽然在形体上进化为健美的人,但在精神上并没有完全摆脱兽性。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有一首诗题为〈半完成的天空〉,我把这一诗语视为一个隐喻:天体大宇宙是半完成的,人体小宇宙也是半完成的。无论在体育运动员还是在高僧大德中,或在艺术家和作家中,都找不到百分之百完成的人。半完成的人应当有一个完成之梦。用佛教术语来说,一个人在修持中,或在精神旅途中开悟的证量愈高,完成的百分比就愈高。

其次,莎翁的荒岛所象征的世界,其不人道不公正的一面,并没有从现代和后现代社会消失。我们的这个世界也是半完成的。在专制国家,普洛斯彼罗的两手统治策略,运用得更为娴熟,更为残酷。同样,奴隶的政治梦,在今天不仅仅是一种幻想,而且在局部地区是一种暴力行动,尽管这种暴力远远不及统治者的残暴。当然,任何暴力倾向都需要驯化,但首先需要对统治者的驯化和统治者的自我驯化。相比之下,那些在专制统治者面前只说“好话”的知识分子,不如“鱼人”这个从未被真正征服的奴仆。

作为老牌帝国的大不列颠,其野蛮性的驯化和自我驯化已经达到他们可以炫耀的程度,如奥运开幕式中,英国的全民医疗保障体系就是作为亮点来展示的。与此相得益彰的是,随着社会社会达尔文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残酷的一面日益显露,《暴风雨》新近的改编本对凯列班形象倾注了更多的同情。

最后的大梦初醒

普洛斯彼罗也在做梦。但他的权力梦最后消散了,开始做另一种梦,实际上,像“鱼人”梦一样,是莎翁之梦。戏剧结尾,莎翁让剧中人普洛斯彼罗从角色中跳出来,以演员的身份说话,生发了“世界大舞台”的比喻:

我们的狂欢现在结束了。我们这些演员,
如我曾告诉过你们的那样,原是一群精灵,
现在融入空气,融入稀薄的空气:
如同这缥缈虚无的幻景一样,
入云的楼阁,堂皇的宫殿,
庄严的庙堂,连同地球本身,
及其承载的一切,都将消散,
就像这过客的幻景奇观消散过后,
连行李架也不会留下。我们都是造梦的材料
捏出来的,我们短暂的人生,
前后都环绕在睡梦之中。

莎翁这一手法,在艺术上开了魔幻现实主义和荒诞派戏剧的先声。在思想上,正如《金刚经》揭示的那样:“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可以说,《暴风雨》戏剧的终点就是普洛斯彼罗领悟空性的开悟的起点。这段话启迪我们: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即使不能由社会制度拉平,最后也将在伟大的死亡面前拉平。

我们虽然没有在闭幕式上听到这段台词,但“伦敦碗”的设计,似乎在告诉我们:没有不散的筵席。那大规模的临时看台,绝大多数座位都是可以拆卸的。“就像这过客的幻景奇观消散过后,连行李架也不会留下。”

这样的空观,是西方和东方都可以证悟的。英国诗人本.琼生(BenJonson)早就说过:莎士比亚不仅仅属于一个时代,而是属于所有的时代!

《暴风雨》的“鱼人”梦,是值得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个人分享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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