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乐起,是谁将横笛吹彻,是谁把青衫湿透?回荡的笛音中,是谁的双手,折断了初春临江的新柳;又是谁的双眸,窥见了五月漫天的落梅?
翻开大唐诗篇,黄沙边塞,皎月江村,听不尽悲怆沉咽的羌笛飞声;奢华宫宴,风流雅集,离不了婉转清亮的竹管妙曲。笛,以朴素的外形、悠扬的乐音,感动了唐朝文人的诗心,丰富了唐朝文学的内涵,流传下数不尽的千古绝唱。
截竹为筒作笛吹
笛子大概是唐朝流传最广的传统乐器。它取材便捷、制作简单,便于携带、易于掌握,既有高昂清澈的音色音调,又寓冷暖悲欢的世情百态。从帝王公卿,至征人牧童,几乎各个阶层都有吹笛、赏笛的能人雅士。唐朝诗人自然对笛子分外喜爱,从各个方面吟咏、赞美它。
首先,笛拥有许多名称。横持吹奏的,名横笛。张巡《闻笛》云:“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音。”源自异族的,名羌笛。唐太宗《饮马长城窟行》云:“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
玉石质地的,名玉笛。于鹄《长安游》云:“何处少年吹玉笛,谁家鹦鹉语红楼。”芦苇制膜的,名芦管。白居易《听芦管》云:“幽咽新芦管,凄凉古竹枝。”
笛乐器中,竹制笛管最为常见。杜牧在《寄澧洲张舍人笛》中描述了竹笛的材质及制作过程:“发匀肉好生春岭,截玉钻星寄使君。 檀的染时痕半月,落梅飘处响穿云。”这支送给友人的笛子,本是山岭中,枝叶匀密、质地优良的春竹。工匠截取美玉般的一段,钻出星子般的小孔,涂饰檀的般的色彩。
竹笛问世,初试清音,那激亢嘹亮的声响,贯穿层云,直冲天际。不仅如此,笛之音色如龙吟啸,故曰:“龙笛吟寒水,天河落晓霜。”(李白《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杯》)笛之音效可惊凤凰,故曰:“截竹为筒作笛吹,凤凰池上凤凰飞。”(峡中白衣《赠马植》)
用心聆听,诗人们发现,不同的笛声,蕴含不同的情感内涵。刘孝孙《咏笛》云:“调高时慷慨,曲变或凄清。征客怀离绪,邻人思旧情。”秋夜里的一首笛曲,曲调高扬时,笛声变得慷慨激昂;曲调突转时,笛声又变得凄清哀婉。他乡游子听到这笛声,内心充满离愁别绪;附近邻人听到这笛声,一腔恋旧情怀挥之不去。
刘长卿《听笛歌》云:“横笛能令孤客愁,渌波淡淡如不流。 商声寥亮羽声苦,江天寂历江枫秋。”横笛一曲,碧波荡漾的江水,仿佛因笛声而寂静无波,孤独漂泊的迁客,更是引发了身世之悲而不能自已。曲中商声清透响亮,羽声凄苦悲咽,将那江天江枫的秋色,渲染得更加清冷萧瑟。
落梅杨柳曲中愁
笛之声,龙吟凤舞,响遏行云;笛之调,百转千回,各具韵致。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李贺《将进酒》)它曾是宴饮乐舞中华艳浪漫的主角,美酒佳肴,长歌狂舞,展现出无以复加的人间乐事。“韩公吹玉笛,倜傥流英音。风吹绕钟山,万壑皆龙吟。”(李白《金陵听韩侍御吹笛》)它曾是飙风山壑中雄豪潇洒的旋律,飘摇高翔,余音不绝,映衬出倜傥才俊的绝代风采。
“健儿击鼓吹羌笛,共赛城东越骑神。”(王维《凉州赛神》)它曾是赛神盛典上昂扬热烈的基调,鼓声粗犷,笛乐清扬,交织成尚武敬神的军士精神。“牛笛漫吹烟雨里,稻苗平入水云间。”(杜荀鹤《题汪明府山居》)它曾是村野阡陌上闲逸清新的风景,烟雨濛濛,稻田漠漠,构筑成超脱尘俗的隐士理想。
然而盛行于唐朝的笛曲,往往充满了伤感和愁绪。或许是那悲慨凄婉的高歌,幽咽低回的微吟,更能触动细腻敏感的诗心,激发感时伤世的幽思。这些笛曲,也成为诗人笔下常见的独特意象,某种情感的经典表达。
《折杨柳》
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俗,杨柳依依又是春天的象征,当耳畔响起了笛曲《折杨柳》,萦绕心头的是惜别相思、羁旅怀乡的愁怨,如李白的“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春夜洛城闻笛》)还有伤春悲秋、逝者如斯的慨叹,如刘长卿的“又吹杨柳激繁音,千里春色伤人心”。(《听笛歌》)
诗人将曲目名称拆解,融入字里行间,将情与景表达得深婉浓郁。关于《折杨柳》的名篇比比皆是,王之涣的《凉州词》,更是众多佳作的绝唱:“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极目远眺,滔滔黄河源远流长,以闲静的姿态漫上云端;置身边塞,万仞高山连绵苍远,将关塞戍楼,衬托得更加险要孤危。雄阔苍凉的山河图景中,不知何人吹响了熟悉的《折杨柳》,声声如泣如诉,感染着戍边将士的心绪。然而玉门关外,遍地苦寒,春风不度,杨柳难青,更是加重思乡盼归的怨情。
诗中“何须怨”三字,又是将士的自我宽解。正是因为边境安定关乎国家基业,精忠报国又是个人理想所在,因而他们甘愿忍受环境的恶劣、离乡的苦楚。整首诗写得悲凉雄阔,正是盛唐气象,那曲凄怨的《折杨柳》也因为唐诗注入了苍劲豁达之气。
《梅花落》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笛曲《梅花落》的盛行,反映了士人对梅花品格的推崇;而梅花自带清冷孤傲之感,因而诗人常常借此曲抒写各种怨情悲叹。
他们或持一柄竹笛,寄托不得还乡的愁怨,“冉冉生山草何异,截而吹之动天地。望乡台上望乡时,不独落梅兼落泪。”(李群玉《闻笛》)或访故友旧居,书写知交零落的孤寂,“皓质留残雪,香魂逐断霞。不知何处笛,一夜叫梅花。”(韦庄《旧居》)
李白的《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更是以含蓄隽永的笔法,在笛曲中寓时运之悲慨,怀故乡之愁叹。其诗为:“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这是李白晚年经历流放夜郎之苦,途经江夏黄鹤楼所作。前三句讲述不幸遭遇,以贾谊自比,表达了无辜遭流放的苦闷与悲愤。他也是贾谊一样忧国忧民的文士,在千里之外,依然忍不住登上高楼、回望长安,流露出对往事的回忆以及对国家的关切。但是他望而不见,心中惆怅不已。在这种情境下,诗人听到了笛声袅袅的《梅花落》。
曲中梅凌霜傲雪,与诗人去国离乡、落寞无助的遭遇极为相似,因而这笛曲一下子触动他的心弦。诗人放眼望去,感到笛声充溢天地,仿佛看到整个江城片片梅花飘散,如飞霜飘雪,不由让人联想到了六月飞霜的传说。“江城五月落梅花”,以通感明写音乐,以典故暗写诗人遭遇,营造出苍茫悲壮的情感基调,达到了语近情遥、意蕴深厚的艺术境界。
《关山月》
从曲名可以看出,此曲以边塞题材为背景,融合关山、明月等雄浑苍凉的意象,表达“伤离别”的主旨。唐代诗歌中,涉及《关山月》的作品,多为演绎征人的思乡、念远之情。
宋之问《笛》云:“羌笛写龙声,长吟入夜清。关山孤月下,来向陇头鸣。”塞外的羌笛声,呜咽悠长,却有着龙吟般的壮阔气势。在寂静辽阔的边地之夜,有人怀着无限深情,吹奏一曲《关山月》,将边地风光与乡关愁情完美融合。
杜甫《吹笛》云:“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秋山寂静,明月悬空,如此良辰美景,秋风中却飘荡着凄恻忧伤的断肠之声。诗人细细聆听,原来是情味悠远的《关山月》,不由得牵引出满怀的乡愁。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这首王昌龄的《从军行》,更将《关山月》展现得苍莽宏大,又缠绵悱恻。烽火城西,一座百尺高的戍楼独立于黄沙戈壁中,本就是萧瑟空寂的景象。恰逢黄昏时分,诗人独上高楼,凛冽的寒风席卷而来,严酷的气候越发激起征戍之苦与思乡之情。
诗歌前两句景中寄情,沉郁寂寥的意境呼之欲出。第三句笔锋一转,引出经典名曲《关山月》,强化了征人戍卒悲塞天地的情绪。末句更是宕开一笔,叙述视角从将士转向他们的闺中妻子,通过描写妻子对塞外丈夫的绵绵相思,烘托将士的思念之苦,更显夫妻间的深情厚意。
笛声悦耳又生情,让人在心底泛起层层涟漪。边塞闻笛,一夜征人尽望乡;江上闻笛,迁客相看泪满衣;高楼闻笛,独向瑶窗坐愁绝。它飞上诗句,感动了山水万物、有情众生,成就了令人惊艳的文字。@*#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