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所有的文明都喜愛新年,那是萬象更新的慶典。在西方,人們會訂出自我完善的規劃,開始「1月大戒酒」(dry January,譯註1),或嘗試新的飲食和鍛鍊計劃來重塑自己。這其中都寄寓著希望,即相信下一年會更好,或者,更重要的:儘管沮喪絕望無處不在,但生而為人,我們可以改善自己。
有趣的是,天主教會每年在1月結束之時,都會紀念《聖經》中最偉大的「自我完善」故事──掃羅(Saul)的皈依。
為禧年而作的一幅畫
掃羅的皈依是藝術史上一個備受歡迎的常青題材,在繪畫、雕塑和所有其它媒介中都有表現。對這一題材最有力的演繹之一,便是卡拉瓦喬(Caravaggio,譯註2)在1600年為羅馬人民聖母聖殿(Roman church of Santa Maria del Popolo)所畫。
這幅畫由教宗克萊芒八世的總司庫、權重一時的蒂貝里奧‧切拉西(Tiberio Cerasi)委託創作,安置於朝聖者們從羅馬北門入城後的第一座教堂。1600年是羅馬的禧年(譯註3),那些參訪「永恆之城」的人會蒙受特別恩典,逾百萬人進行了朝聖之旅──很多人徒步跋涉而來,以尋覓救贖與更新;而迎接他們的,是卡拉瓦喬對史上最振奮人心的「生命重啟」(existential reboot)的視覺想像。
從掃羅到保羅
據《使徒行傳》(及聖保羅本人憶述),事情開始時並不美好。掃羅是一名來自大數(Tarsus,在今土耳其)的猶太人,他在《聖經》中第一次出現,是在猶太公會(Sanhedrin)用亂石砸死聖斯德望(St. Stephen,譯註4)的時候他站在一旁。作為羅馬公民和受過教育的法利賽人(Pharisee,譯註5),掃羅得到聖殿長老們的授權,可以拘捕男女信徒,以摧毀新生的基督教。
在前往大馬士革追捕更多基督徒(他視其為罪犯)的途中,他遇到了基督。基督呼喚他:「掃羅,掃羅,你為什麼逼迫我?」這場邂逅的衝擊如此強烈,他一連三天「什麼也看不見,也不吃也不喝」(譯註6),但他重新站起來,成了一個新人:保羅──外邦人的使徒。他的書信最終幾乎構成《新約》的三分之一。他將穿越上萬英里,把希望和救贖的訊息帶入一個冷酷的帝國(譯註7),而後在羅馬遭斬首殉道。
卡拉瓦喬的成功
對卡拉瓦喬來說,這項委託是在藝術上重塑自己的一次機會。十年前,他從米蘭來到羅馬,但由於他從未學習過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聞名遐邇的濕壁畫技術,也從未像兩位巨匠那樣掌握過素描技巧,他似乎注定要作為畫室中的助手,繪製些水果、花卉和家庭場景,但這些畫作永遠不會推動他走向輝煌。當這位米蘭畫家還在經營他接手的第一個公共委託項目──聖王路易堂(Church of St. Louis of the French,譯註8)時,切拉西就聯繫了他。而隨著卡拉瓦喬接下準備在同年亮相的又一委託項目,他的重大突破終於到來。
這是個壓力很大的委託項目。卡拉瓦喬將在小禮拜堂的側牆上描繪《前往大馬士革途中的皈依》和《聖彼得受難》(Crucifixion of Saint Peter),而祭壇畫將由羅馬最知名的藝術家安尼巴萊‧卡拉奇(Annibale Carracci)執筆。卡拉奇創作《聖母升天》(Assumption of the Virgin)的專業繪畫技巧和奪目色彩,注定會讓挑剔的羅馬觀眾興奮不已,也會讓湧入永恆之城的朝聖者心生愉悅。
在此之外,唯一一次將「掃羅皈依」和「彼得之死」兩大主題搭配展現,是50年前由米開朗基羅在梵蒂岡完成的。卡拉瓦喬的名字就叫米開朗基羅;即將與同名前輩巨擘較量,必定是令人生畏的。
在佛羅倫薩大師米開朗基羅的濕壁畫中,幾十個人物迴旋著塞滿畫面,他們宛如從掃羅與耶穌爆炸般的邂逅中四濺而出的彈片。卡拉瓦喬選擇不追摹古代巨匠,而是打造自己的風格,將場景縮減為三個形象──掃羅、馬與馬夫。掃羅披掛著士兵的盔甲,這是古老的視覺套路,暗示其拘捕基督徒的好戰心態,他的馬卻是一隻呆板的牲口,與同一題材其它畫作中光潔圓潤的純種馬相去甚遠。
至於寒酸的馬夫,看上去就像從羅馬的無名小酒館裡擷取而來。三個形象占據了畫布上的所有空間,馬匹占了最大頭。由於沒有燦爛的陽光或蔚藍的天空來照亮場面,卡拉瓦喬使用了他之前在聖王路易堂的畫作中所展示的充滿戲劇性的明暗對照法(tenebrism)。戲劇性在對比鮮明的場景中鋪展開來,卻明顯有一位缺席者──基督。
這種手法聞所未聞。耶穌對掃羅個人的召喚是《聖經》最著名的段落之一,卡拉瓦喬卻選擇省略故事中最重要的角色。然而,回過頭來看米開朗基羅的版本,可以看到兩幅作品之間的一條演進線索。米開朗基羅的基督現身壁畫頂部,高居於倒地不起的掃羅之上,並投下一道閃電般的光芒。駿馬奮力掙扎,士兵驚慌撤退,一人試圖用盾牌來抵擋神力的衝擊。
卡拉瓦喬則保留了強烈的光束,但卻省略了基督的形象,而通過掃羅面部沐浴的光芒,暗示神的「臨在」。這不是日、月、火把這樣的自然光,而是一道超自然之光,只在掃羅身上留下印記。馬匹渾然不覺,掃羅的管家也沒注意到,他們都耐心等待著他站起來。卡拉瓦喬提供了多層面的意涵。將基督的顯現描述為從「光明」到「覺悟」,或者說通向更高層次理解的那種感覺。就連「看見光」也可以詮釋為: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並且發現一條新的前行道路。
卡拉瓦喬將掃羅描繪成犯過許多大錯的年輕人,然而正如畫中的他伸出雙臂擁抱新的使命,在他前方還有多年的傳教生涯。卡拉瓦喬沒有選擇像其他藝術家那樣讓掃羅的臉隱而不見;而是讓掃羅在觀眾眼前變成了保羅。
就連卡拉瓦喬的色彩運用也很獨特。
乍一看,這幅畫就像一首棕色的交響樂:背景,馬的斑駁皮毛,僕人的米色外衣。但當卡拉瓦喬讓光芒照耀到掃羅身上時,胸甲變為明橙色,整個場景都亮了。掃羅躺倒在地,靠著猩紅色的衣袍,色彩的組合讓人想到火焰。蒙受召喚、找到意義,這意味著什麼?變成最好的自己是什麼感覺?卡拉瓦喬將一位因著希望、愛和目標而「火力全開」(on fire)的男子形象化了。
卡拉瓦喬摒棄了人物眾多、洋洋灑灑的構圖,創作出一幅更平易近人的轉變意象。沒有大張旗鼓,也沒有震驚的旁觀者,他描繪了貼心的一刻,那是個人宗教信仰的改變,是一個人聽到內心聲音,並踏上一條新的、通向高層次的道路之時。
【譯註1】又稱「無酒精1月」,是英國公益團體2013年所發起的活動,參與者在1月滴酒不沾,後成為國際性的運動。
【譯註2】米開朗基羅‧梅里西‧達‧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1610年),意大利畫家,其激進的自然主義畫風兼具精確、生動與充滿戲劇性的明暗對照法,對新興的巴洛克藝術影響深遠。
【譯註3】禧年(Jubilee,英文Holy year)是天主教會的傳統,依教會年曆訂立。被宣告為禧年的年頭,教宗會開啟羅馬四座特級宗座聖殿的聖門(人民聖母聖殿是位於北面的一座),並給予朝聖者全大赦。
【譯註4】聖斯德望(St Stephen,公元5—34年,又譯司提反)是基督教首位殉道者。在眾人用石頭擲打他時,少年人掃羅在旁看管衣裳。
【譯註5】法利賽人(Pharisees)是第二聖殿時期(前516—公元70年)猶太教四大派別之一,強調嚴守摩西律法、保守猶太教傳統。
【譯註6】見《新約‧使徒行傳》9:4、9:9。
【譯註7】使徒保羅把福音傳入了歐洲,這裡指羅馬帝國。
【譯註8】聖王路易堂是法國在羅馬的國家教堂,因內有卡拉瓦喬早期創作的三幅大型畫作《聖馬太蒙召》《聖馬太與天使》和《聖馬太殉道》而聞名。
作者簡介:Elizabeth Lev是出生在美國的藝術史家,現在羅馬教書、從事演講和藝術導覽。
原文:Giotto’s Frescoes Foretell Scientific Breakthroughs刊登於英文《大紀元時報》。
責任編輯: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