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38)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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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下)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難。」襲人道:「爲什麽不放?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設或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實我也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自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幾年。如今我們家來贖,正是該叫去的,只怕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叫我去呢。若說爲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不是什麽奇功。我去了,仍舊有好的來了,不是沒了我就不成事。」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內越發急了,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漫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們家從沒幹過這倚勢杖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爲你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得吃虧,可以行得。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於你又無益,反叫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斷不肯行的。」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你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乃歎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說著,便賭氣上床睡去了。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也不朝打暮罵。況且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複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作什麽?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因此哭鬧了一陣。

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自然必不出來的了。況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之家,不過求一求,只怕身價銀一併賞了這是有的事呢。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衆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因此,他母子兩個也就死心不贖了。次後忽然寶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況,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發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贖念了。

如今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於衆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爲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爲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麽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寶玉見這話有文章,便說道」「你倒說說,我還要怎麽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笑道:「咱們素日好處,再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迹,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裏去就去了。」話未說完,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說:「好好的,正爲勸你這些,倒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要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麽?」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裏想著,我家代代讀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他心裏又氣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後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怎麽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麽想你?」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原是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麽?」

襲人道:「再不可毀僧謗道,調脂弄粉。還有更要緊的一件,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麽,快說。」襲人笑道:「再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轎也擡不出我去了。」寶玉笑道:「你在這裏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

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快三更了,該睡了。方才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表來看時,果然針已指到亥正,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先時還掙扎的住,次後捱不住,只要睡著,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診視,說道:「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開方去後,令人取藥來煎好,剛服下去,命他蓋上被渥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里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裏,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裏,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髒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裏,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

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麽香呢。」寶玉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那裏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櫃子裏頭的香氣,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麽`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麽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肋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裏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麽`暖香’?」黛玉點頭歎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寶玉笑道:「方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便饒你,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複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上臉。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只不理。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古迹,揚州有何遺迹故事,土俗民風。黛玉只不答。

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便哄他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裏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見他說的鄭重,且又正言厲色,只當是真事,因問:「什麽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謊,自來也沒聽見這山。」寶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你那裏知道這些不成。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黛玉道:「你且說。」寶玉又謅道:「林子洞裏原來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因說:「明日乃是臘八,世上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幹的小耗前去打聽。一時小耗回報:「各處察訪打聽已畢,惟有山下廟裏果米最多。」老耗問:「米有幾樣?果有幾品?」小耗道:「米豆成倉,不可勝記。果品有五種:一紅棗,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聽了大喜,即時點耗前去。乃拔令箭問:「誰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領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種,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應道:「我願去偷香芋。」老耗並衆耗見他這樣,恐不諳練,且怯懦無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此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衆耗忙問:「如何比他們巧呢?」小耗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裏,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衆耗聽了,都道:「妙卻妙,只是不知怎麽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致美貌的一位小姐。衆耗忙笑道:「變錯了,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如何變出小姐來?」小耗現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說著,便擰的寶玉連連央告,說:「好妹妹,饒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爲聞你香,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呢。」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有誰!他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寶釵笑道:「原來是寶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裏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記得的,前兒夜裏的芭蕉詩就該記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來,別人冷的那樣,你急的只出汗。這會子偏又有記性了。」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裏,只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嚷,吵鬧起來。正是——(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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