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浩,今年台北世纪合唱团在北投水美温泉会馆的春酒宴,你邀团员聚餐,却不见主人在席上。众人放声歌唱、酒酣饭饱后始知,你在北京中风病倒了,不及赶回台北。你个性向来温柔敦厚,我知道,你从不会也不忍打断朋友的兴致的,席间热烈的气氛,就好像你也在场一般。团里为三月寿星庆生,这是你最后一次请吃饭,我们在生死之间错身,竟就此别过。
我还依稀记得初识你的样子。我所不知的因由,小曼代表团里向你接洽募款之事,在练唱后告诉了大家你捐了一大笔钱,大家听了非常高兴,也不敢置信。小曼和你交往后,有一次邀了几个团员和你认识,那时我才读完亨利.乔治(Henry George)的《进步与贫困》(Progress and Poverty),研究了梁启超和孙中山关于平均地权的论战,心想,和一位土地开发商、建筑商见面,不知要聊些什么,确切的谈话内容我忘了,但我却对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你谦和儒雅,喜欢谈人存在的价值,平均地权涉及的是都市土地的利用与开发成果如何为人民所共享的问题,而你作为一个民间企业主的角色,在建案的规划上,却超越了单纯获利的算计,早就试图建立典范,而在你的产品──毋宁称之为作品中重建人与环境的关系。人民共享的不单是土地开发的利润,你想的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是阳光、空气、水、自由和美这些生命养料的共享。
没几年,我便参加了你和小曼的婚礼,和世纪的伙伴为你们献唱。你穿着一袭白色的礼服,风度翩翩,华丽的上菜秀更令我目炫神迷,大开眼界。当晚我带着醉意回家,和台大学妹在电话里述说着我平生第一次看上菜秀的奇遇。我那时还是个学生,不清楚上菜秀已经成为婚宴里的时尚。在此之后,你成为世纪的一家人,甚至比我们的家人更支持我们的合唱兴趣和事业。我记得你曾告诉我,你并不是生来就富裕的,你父亲带着你,从东北角湿冷而多风的山城来到繁华的台北都市,身为长子的你,真实地经历了父亲创业的艰辛,也因此,你的学生时代没有太久和太轰轰烈烈就结束了。可是,你一生都在学习和思考,以及参加“社团活动”,广结善缘,交游四方,“圣人无常师”,我看到你在生活实践中如何地形成你价值立场坚定鲜明的生命哲学。而自从你和世纪结缘起,我们每年两次演出,总看到你坐在下面的听众席上聆听与喝采,二十年来,世纪的音乐会里,台上与台下,角色始终不变的,是你和我。
一九九五年九月,在你的资助下,我们凑足旅费首度出国,由陈云红老师领队,到西班牙维多利亚观摩阿拉瓦省第十四届国际合唱节,每晚在巴斯克乡间村落唱歌以及和乡民饮酒作乐,台湾邵族民谣〈快乐的聚会〉和墨西哥民谣〈蟑螂舞曲〉(La Cucaracha)把他们逗得都快把教堂屋顶掀开了。你用坚定的眼神和语气告诉我,你佩服用生命燃烧热情、熔铸理想的人,你在陈云红指挥的背影里看到令你感动的专注,只要你有能力,你会永远支持她和这些热爱合唱的世纪人们为台湾和合唱音乐的一切付出。
在离开维多利亚后,我只身到马德里、巴塞隆纳、巴黎等地做细部规划的随性自助旅行,一站一站用相片和信笺记录一路上的心事和旅途上的感动,而这则成为我历练成长和品味孤独的修行。此后的一九九七年意大利歌丽吉雅、一九九八年意大利格拉多、二零零零年奥地利林兹、二零零二年爱沙尼亚巴伦,随着与世纪和你共同出国征战,我走过意大利、德国、法国、荷兰、爱沙尼亚,在各处不同的人生风景里,以心中永远回荡着的世纪歌声相伴,欣赏无数的落日和浮云。我衷心地感激世纪和你给予的机会。
二零零零年,你和陈云红、朱元雷等创立了新合唱文化艺术基金会和台湾合唱音乐中心,这是一个专门从事合唱教育和活动推广的机构,二零零一年有台湾重唱艺术节的创办,二零零四年起扩大为台湾国际重唱艺术节,近年更出任董事长;至于世纪,则因二零零三年台北世纪音乐基金会财务紧绌,廖年赋团长请辞,一度陷入解散危机,当时你不忍世纪风流一朝散尽,毅然决然亲自出掌团长,改聘陈丽芬教授出任指挥,协调出创世纪建设股份有限公司在台北市仁爱路的创业作创世纪大楼一楼会客室作为我们新的练唱场地,并且在你位于新生南路的公馆和小曼宴请全体团员,为世纪再出发誓师。世纪渡过难关,浴火重生,二零零四年你则和陈丽芬教授带领世纪前往英国兰歌连参赛获得佳绩,历经波折的世纪,歌声依旧动人。一身肩挑世纪团长和新合唱董事长,侠义可风,你无疑是二十一世纪初台湾合唱最重要的几根支柱之一。
去年你带着世纪到德国盖尔恩豪森比赛,我受命全程记录活动经过,除了练唱和比赛外,这是二十年来难得我们可以每天一起吃饭聊天、看山看水的时间,跟着你饮酒品茶,听你谈建筑和自然、家庭人生和易理,赏风吟月,真是快意。你告诉我,行到中年,你的心灵归宿在道家,老子《道德经》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终归于人法自然。你隔绝声色杂驳,致虚守静,目的在保持自己敏锐而纯粹的精神直觉,以此引导剑气,劈向被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污染的都市地景和异化的社会关系。
你通过不同的酒气茶香,锻炼味觉和嗅觉,体会培养它们的地气与水质、文化和感情,因为有好山好水、用心和真情,才能种出好的葡萄、高粱或茶树,才能造就出好酒好茶;你也通过不同的音乐类型来锻炼你的音感和听觉,你听合唱、重唱、丝竹和河洛雅音,这些音乐都要依靠演出者精准的发声和把位,还有演出者与听众的心灵相契,才会产生和声与共鸣;你也通过小曼的花道、书艺,和色香味俱全的厨艺,锻炼你的视觉、味觉和一切的灵感;而你则把自己最终献身给建筑,你走遍大江南北,阅历世界,谨记着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来自土地,要立足土地,向天空伸展,迎接日照、空气与水的滋润,让自由、审美和感情充满生命。所以,你作为一个土地开发与建筑商,有一个志愿,要努力在有限的空间中,唤起人们对于土地和历史的远古记忆,意欲重建与社会及自然的和谐关系。
你盖的房子不多,尤其喜欢在旧市区都市更新地段,这里本有完整的社会机能、社区里饱藏着人们丰富的经历与体验,它的历史证明这曾是个适合人生活的住处,而这就是其人文价值的所在。你认为建筑绝不能轻易地断绝了既有的社会连带和人文意象,让离去或流浪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而你则还要教阳光照临、和风穿堂、雨水涓流、鸟叫虫鸣,你还要透过公共空间的营造、艺术之美的心灵共振和社团中的经验分享去打造社区的共同体意识,哇,这不单是在盖房子,根本就是一种社会革命,在深探传统与创新边界的极限,挑战庸俗的效益计算,精雕细琢,追求典范的创造,每一座房子,都是你社会责任和理想的实践。
而今,五十三岁的你,却意外地撒手而去,化作尘土,回归大地。这着实令人始料未及且措手不及,难以接受。我相信你亦如此。虽感遗憾,但你亦可无愧坦荡而行,留给这世界以最美好的回忆,让你的家人、亲友和伙伴们在你的遗爱中成长,并且拥有充足的能量继续你的人生志业和社会关怀,这又是多么令我们羡慕的大功德啊。
我想到道家庄子在〈至乐〉中谈生死,你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但想你已与春秋冬夏四时相与行也,也就稍微放心了。光浩团长,愿你像故乡山巅的长风,终年鼓舞着那些为理想奋斗的小草,我也相信,就像你的名字一样,你将像天顶的日光,给万物以温暖,为你的家人、亲友和伙伴们在世间照路,为圆满生命不断前进。
最后,就请让我们为你献唱我们刚演出过的歌曲〈道别〉吧:
今日我们在此相聚在一起
明日我们彼此分两地
虽然相处短暂也要珍惜
朋友不知何日再相遇……
Farewell,farewell
民国一○○年四月一日三时三刻于台北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