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那么听话安静的孩子。而大人以为我安静,只不过是无法看到我一个小孩眼神底下的波澜和心中的无羁罢了。
偶尔,从父亲与分离各处的亲兄弟碰头相聚、茶余饭后的片言只语中,我断断续续地知道一些他的来历,他粗线条的颠沛人生。
故乡的风
在一个早晨狠心撕开
漂泊的云天
少年人望望沉睡的村庄 走了
蹬走朴素像这一路红土的叮嘱
战乱年代,十七岁的父亲从三百里外的老家乡下随兄长来到雷州古城,跟随伯父研学牙科谋生。历经一载学成后,父亲购了一套简易工具,提箧挑箱,与他的两个兄长开始走村串巷干上牙科这一行。
父亲披星戴月,风里来雨里去,辗转半岛几个县城各处乡村,赶集日跑遍周边村镇。为了赶在天亮之前到达集市街边占个好位置摆上摊,趁早市光景领上几单生意,父亲常常在黎明起身,挑起工具箱急急奔走在乡间小路……
他曾经惊恐万状地在北部湾渔港躲过日本鬼子飞机的轰炸,过后看着不远处的废墟和几具遇难者尸体,死里逃生的父亲冷汗淋漓,压下心中的惊惶难过又赶往下一站……他曾经在一轮残月映照的乡野小径中,倏忽发现一行野兽的足印,细辨之下,原来是老虎走过不久踩留下的。父亲和结伴赶路人吓得变了脸色,不敢再往前走,他们扔掉一些无用的东西,马上挑担折返回头跌跌撞撞逃命……
那时的徐闻县热带丛林“徐闻山”令人谈山色变。“徐闻山虎”与“徐闻山贼”名震半岛。几年前(三十年代初),广东国民政府经过几次挥师南下,七八年间分别派出由悍将强人张发奎、黄强、梁国武、梁公福等率领的剿匪部队,经几番斗智斗勇的艰苦作战,才剿灭干净盘踞“徐闻山”十多年的嗜血成性、杀人如草芥的大批土匪。灭了土匪,半岛百姓刚复归安宁,国共两党的战事又起,日寇铁蹄侵华,“徐闻山虎”仍在丛林深处咆哮……蛮烟瘴雨的“徐闻山”以及雷州交界地,自古是有老虎蛰伏的。饿虎出山吃人啃猪、攻击牲畜时有发生。雨林密布、荆棘四绕的半岛老村落,不时听到敲锣赶虎,鸟铳打虎,虎漏捉虎,铁铗捕虎的寻常故事。大陆解放后,由南下大军改编组建的生产建设兵团挟征战威焰大肆开发农垦,才彻底灭了老虎。
在半岛乡间流浪几载后,父亲攒了一点钱,回老家娶了母亲。婚后第三天,父亲携带新婚的母亲从老家返回到雷州,继续干老本行。
从此,不识字的母亲成了父亲的好帮手。
与共和国同龄的大姐说,她永远忘不了12岁时那个黄昏。那是一个牧歌伴倦鸟归巢的黄昏。父亲的大哥从70公里的外镇风尘仆仆赶到恭和小圩。父亲病重了,年届半百的大伯足足步行了一整天赶过来。
沧桑来得有点早,牵挂和忧虑犹如飞霜,过早地挂在大姐花季年龄的枝头。小个子的大姐在路口迎接大伯,夕阳的余晖照在身材高大的大伯身上,大伯的脸庞焕发着一层长者慈善的光芒。大伯放下专程送过来的装有木薯的蒲包袋和一只装粮食的布袋,拿出一点钱塞到大姐手里,他抚着大姐柔弱的肩头和蔼地宽慰她说,孩子别怕,这点钱你先拿着买米,照顾好弟妹,今后有什么困难你再跟我说,你爸的病我们会想办法治好……
几近绝望的大姐感到一阵暖流传遍她的全身。大伯也是手艺人,一家也是儿女成群,生活状况同样紧巴巴的。危难关头,兄弟亲情涌现出大海的力量。
大伯见过病榻上发着微热、茶饭不思的父亲后,决定遵从父亲的意愿。大伯当机立断与母亲一起护送胞弟回老家找中医医治。父亲笃信中医。学牙科之前,父亲曾短期学习过中医。返回老家前,母亲交代善良的邻居关照关照,留下一些费用给大姐,让大姐留下来照顾弟妹三个,待至治愈父亲回来。
大饥荒的六十年代初,虽然山区小圩地处偏僻,信息闭塞,还是阻不住陆陆续续传来远方饿死人的消息。生与死,永远是这世上穿破一切虚幻色彩的大事,是刺破卿卿我我的矫情和高谈阔论的层层帷幕之上的无情利刃。
粮食越来越缺了,人们疯了般四处找吃的,只要揽到手一时死不了,能填饱肚子就行。吃观音土、吃谷糠、摘野菜、剥草根、采胶榭籽(红树林种子),以致被迫离乡乞讨的一幕幕情景就像直播剧,在周边乡镇村庄不时轮番上演。南渡河两岸的乡亲们在他们世代为之骄傲的万顷洋田注视下,饿得面黄肌瘦、嗷嗷直叫。南渡河也为它的无能为力而日夜呜咽。两年前,在意气风发、战天斗地的先进人物带领下,热衷于水稻放卫星、砸锅拣铁、大肆砍伐原始森林大炼钢铁、吃集体大锅饭的乡亲们,从超英赶美、一路凯歌的大跃进云端重重摔下,与国内其他地方一样,毫不例外地遭到了客观规律的惩罚:饥荒的魔鬼露出了狰狞的脸孔……
纵是淘尽南渡水,难洗今日满脸愧!半岛台风夹带来的雨水里,想必也有一些人间的泪吧。人们戒备着自然界的风暴,而对起于青萍之末,不分高殿草庐,以摧毁生灵为快意的心魔邪风,人们更多的时候忽略了它。
然而,南渡河哺育下的广袤洋田毕竟是温厚而仁慈的,这里毕竟是自古闻名的“广东粮仓”,“两洋熟,雷州足”名不虚传。若没有大旱大涝及战争人祸,慷慨无比的洋田足以养活世世代代的两岸老百姓。南渡河入海口那大片大片的海滩涂、红树林底下静悄悄的隐藏着无量无计的天然食物:小虾小鱼、螃蟹、螃蜞、海螺、河蚌、沙虫……从滩涂尽头划船到大海,更是慷慨惊人的赐予。
还有一支救命稻草大军:番薯。河畔周边错落的坡地、开荒地、空置宅基地被乡亲们普遍种上番薯来救急,番薯易种好活粗长,产量高、病虫害少,一年可三次收获。嫩而绿的薯叶可摘来顶菜,番薯可生吃,煮熟带皮吃,刨丝再晒干的薯丝混在少量米中煮番薯粥,又耐饿又省粮食,这是当时最常见的吃法。稻田赶不上开耕播种了,番薯大军派上了大用场。凭着一点点底子的天然优势和顽强的求生欲望,半岛的乡亲们相比于别处早一点点强撑过难关,饥荒的惨烈程度比内陆省份相对轻一些。
开春了,洋田敞开它博大无私的胸襟,饥荒中挺过来的农人摇摇晃晃扛起农具走出家门去育苗,走进洋田的怀抱。在格子般井然有序的田畦上,农人踩着黏稠软和不时从脚底吱吱冒点气泡的泥巴,嵌下一行行足印,撒下一把把绿色秧苗的种子,仿佛春天的音符在风中萌动,线条俊逸的春燕掠过雨后的天空,再次衔来农家久违的喜悦和希望。
父亲患上腿头痈那年,母亲已生下哥姐兄妹四个。一家人生活的担子全压在父亲身上。然而,缺医少药、缺粮少食的非常时期,父亲生意清淡,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饥饿年月,死亡是如此迫近。甚至,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时,必须等到有客人上门来确定要镶牙后交了定金来救急。父亲会马上转身将客人余温未消的少量钞票交到等在一旁的母亲手中,母亲急忙出门去买米。
父亲不得不经常到窑家墟赶集摆摊,多跑单才能解困。父亲搁下自己的病情,仅让人开点药服洗,见效却不大,痈疮渐隆渐肿,越来越痛,一迈步就痛的人站不稳,久站更不行。
父亲忍着疼痛,佝偻身体强撑着天天赶工。手艺人忌讳的是手停口停。逢上窑家集日,由母亲挑上牙科工具,一手搀扶着手拿轻便物什的病中父亲,一起去窑家墟集上摆摊领工做。八九公里的路程,来回路上,这对贫贱夫妻走走停停,父亲痈疮发作痛得受不了,就示意母亲放下担子,让她展开随身携带的草席铺到公路旁灰沙地上。母亲扶父亲侧卧下来缓缓气,轻声哼哼。父亲脸色惨白,冷汗淋漓。因痈疮位于一只大腿内侧靠臀部处,父亲不能蹲不能坐。待疼痛略略减轻了,母亲才又扶父亲起身再赶路。一路上,这个情形要重复多次——痛急了铺草席卧歇一会,歇过了又挣扎起来……
一路上,风飒飒吹过两边林子,山棯树丛间的几声鸟啼似哭般穿过耳膜。三五行人路过,有好心的停下问一声父亲情况,然后叹息着走开了。父母比平时不知多花多少倍时间才回到小圩家中来。天黑了,姐弟四个都等急了……
实在是没办法了,母亲让识字不多的大女儿,也就是我大姐写信给父亲在外镇的大哥。很快盼来了大伯。
据说,在老家请来给父亲治病的是一个白须飘飘、鹰眼犀利的瘦高个老中医,着一身老麻布唐装,骨骼清奇,有烟土瘾,是这一带有名的中医世家传人。老中医捋捋胡子声明不收费,但另有要求:得先为他备好一筒烟土膏(烟土膏不好弄,老家人为了救父亲也真是煞费苦心)。请上门来后,宰了大阉鸡备好饭菜招待老中医吃过,任由他吸足几口烟膏这才动手治疗。老中医从药囊里抽出一根长银针来,白酒简单消毒后,燃了一张写有字符的黄草纸,拿银针作势在烟焰中快速晃晃,嘴中念念有词地对着北斗方向比划几下,他用银针对准父亲洗净的患处,轻旋两下,手疾眼快照疮眼一捅到底,毒疮脓液噗哧的一声喷射而出,足足流泻了一大海碗的脓液和血水,尔后,老中医用草纸辅助挤压,中草药煮水洗净伤口,再敷上草药膏吸净残液……
父亲的病终于彻底治愈。
父亲病好后,他听从两位兄长的劝告,搬家来到人口相对稠密些的窑家墟租房子开牙科铺。
待续@*
责任编辑: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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