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潇雨兰:荆棘桂冠 (23)

第七章 斯人独憔悴
秋潇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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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11月23日晚上,我硬着心肠告别郑州温暖的家,告别期望着我留下来的骨肉亲人,列车载着我穿过黑沉沉的北方大地,第二天清晨到了北京。

北京更冷。寒风刺骨。积雪在溶化。

在车上我就想好了,到了北京首先去找诗人芒克,一,他的社交广,认识的朋友多,也许能帮上忙。二,为了安全起见,我想请他给我当“保镖”,陪我去找其他人,我最耽心在北京被暗算,翔,为了你,我得好好活着呀。
我也耽心在北京找不着人,失望而归。
我穿上大衣,戴起口罩下了火车,先去车站对面小件寄存处把包存放在那儿,然后轻装出发,直奔劲松。
到了芒克家门口,我敲了下门,没有回音,我不甘心,继续敲,敲了几次,过了一会儿,终于听见问话:“谁呀?”接着听见有人走过来,门开了个缝,芒克露出个脑袋,睡眼朦胧地往外面瞧。我说:“芒克,打扰你了。”由于我戴着口罩,芒克没认出我来,只见他急忙说:“请等一会儿,我还没起床,等我穿好衣服。”我才发现他只穿着内衣,一付冷嗖嗖的样子。他进去穿衣服,我在外面等,把口罩取了下来。一会儿,芒克开门,一看是我,很诧异,一边领我进去,一边笑着说:“我还以为是来收电费的哩。”客厅的门关着,他小声对我说,有一个哈尔滨画画的朋友和他住在一起,昨晚他们去参加一个酒会,睡得很晚。我对打搅了他的休息十分抱歉。我们走进芒克住的房间,第一眼我就看出房间的布置改变了,跟前几次我和黄翔来时不一样。一块漂亮的红桌布、一块高雅的红床单、一块厚厚的红地毯使整个居室洋溢着热烈的气氛,使我感到,主人过去的清贫生活有所改观,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一进房间芒克就问我:“黄翔呢?”
我反问他收没收到贵州朋友写给他的信?他说没收到。我难过地告诉他:“黄翔十月十四日又被捕了。”
他听了这个消息十分吃惊。
我说:“我这次来北京就是为了救黄翔。”
芒克问我:“要找哪些人?”我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请你帮忙找新闻界的人呼吁,在誉论上给予声援。”
芒克很爽快地说:“没问题。开庭时我约几位哥们一起去。”
对他的回答我觉得十分高兴。他告诉我,前段时间他收到贵州哑默的信,信中说他年初被公安局秘密关押审查几天,他们主要是想为整黄翔而收集材料,他把事情揽过来了,并说,他们现在没对黄翔下手,一旦下手,就会毫不留情。芒克说,哑默事先肯定知道黄翔要出事。我告诉芒克,哑默由于“《中国诗歌天体星团》诗歌大爆炸”引起官方恼怒和追查,加上与黄翔因意见分歧发生争论,已经声言和黄翔不来往了,他被秘密关押审查以后,更是不与我们接触了,我和黄翔为此非常伤心。他被审查的内幕我们至今不清楚。芒克气愤地说:“贵州那帮人太不仗义!黄翔出了事,怎么也不来个人到北京告诉一声,北京这些人一点都不知道。”
我说:“我的好朋友给北京许多人写了信,也许没收到。”
芒克为了安慰我,豪爽地说:“张玲,你放心,我芒克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
我乌云密布的心渐渐舒展开来。但愿上帝保佑!
一会儿,芒克的朋友起来了,打开客厅门出来放东西、洗脸。我们到客厅去坐,芒克给我们互相介绍。一个东北大个,画家,给人的印像不错,忠厚、朴直,他刚从哈尔滨调到北京,没房子,芒克的妻子毛毛到法国留学去了,他就正好住芒克这儿。芒克说他们是好朋友。大个子听芒克谈过黄翔,所以知道一些他的情况。
早餐他们煮了鸡汤面,味道很鲜。
吃完后,我们就要外国人帮忙营救黄翔这一问题引起了争议。大个子说这样做会起反作用,芒克同意他的看法。他们认为黄翔被抓也许不是中央搞的,可能是贵州那些土霸王搞的。他们叫我不要急,慢慢想办法。芒克说他先找朋友摸摸底,看是否是中央下的指令,又问我找到住处没有,我说我下了火车就到了这儿,还没去找,我问他能否给我安排,他说就住他这儿,我有点犹豫地问这样是否方便,他说没关系,他和大个子挤客厅的沙发床,我睡里面的房间。本来女主人不在家我不好意思在这儿住的,然而有个忠厚老实的东北大汉和芒克在一起,我想不会惹人闲话,就同意了。当我说起我想请他俩给我当“保镖”以免遭暗算,他们同时笑了起来,连说没问题,还说有他们两条彪形大汉保护我,看谁敢欺负。
上午,芒克还告诉我一件事,说他正在为去法国访问申请护照,是法国文化部邀请的,有十五个官方的著名作家,就他一个人是非官方的,他大概明年出去。他说法国文化部这样做,大有要胁之意,如果中国方面不让他出去,他们就连那十五个官方的著名人士也不邀请了。听了这个消息,我由衷地为芒克高兴。同样是中国当代民刊运动中很有影响的文学刊物《今天》的发起人,同样是已经走红、受到官方诗坛认可的“朦胧诗”的主将,他的运气远没有北岛的好,至今仍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听他说,以前他的生活也比较苦,不过,我相信他将要苦尽甘来了。由于他处在一个大国的文化中心——首都,这种有利的地理位置使得他和他的作品即使遭埋没,也很快会冲破官方的高压和封锁,受到外界的注意,见到天日。他之所以遭埋没,不受官方喜欢,也是因为他的性格与黄翔有某些相似之处,不太驯服。
北岛就是因为在文化中心北京得天时、地利、人和,才使他和他的作品如此走红……
当然,朦胧诗人和他们的作品比较温和,没有和专制政体发生正面冲突和直接交锋,这也是能得到官方宽容的主要原因。第一个民间社团“启蒙社”和第一份民刊《启蒙》的创始人黄翔正因为地处偏僻、落后、封闭的外省,加上性格又锋芒毕露、桀傲不逊,才导致他的命运如此悲惨,至今在中国大地上默默无闻、苦难深重。俗说话,山高皇帝远,关起门整死你外界也听不见你的呼喊。像神话故事中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下不得翻身,黄翔曾经在中国的心脏皇城北京“大闹天宫”——否定文革,批判毛泽东,砸烂现代迷信的神殿,掀翻偶像崇拜的神坛,撞响民主运动的钟声,点燃自由与人权的火炬,在广阔的社会背景上,以他震惊中外的《火神交响诗》等诗文,承接断裂数十年之久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伟大精神和文脉,“遥遥领先地揭开中国大陆七十年代以来的新诗潮序幕”,被“朝庭”认为“大逆不道”的他,注定也会被另外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并主宰着每个人命运的“如来佛”压在无形而又坚固无比的“五行山”下。什么时候,他才能带着他的智慧和才华从那座“山”下出来沐浴清新的阳光和空气,在广阔的天空下和大地上行走和自由创造呢?
在为别人高兴的同时,我的心中又涌起一股深深的哀愁和忧伤:为一种于人类有益的精神财富遭到冷酷湮灭;为一颗非凡而又智慧的心灵倍受无情摧残……
下午他们都要出去办事,于是我们定好明早去刘索拉家。
他们出去时叮嘱我任何人来敲门都不要开。
他们走后,我呆在屋里看书、报,心里对这次北京之行简直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我怕最后彻底失望而归。
傍晚,芒克先回来,我们闲聊着等他的朋友回来一起去吃晚饭。大个子回来后,芒克请我们去楼下不远处一个清真小饭馆吃涮羊肉。芒克为了逗我开心,不断地找话来说,他喝了酒,谈得高兴,诗人的狂劲上来了,踌躇滿志地对我说:“张玲,你知不知道,现在中国,我芒克是最狂的一个人?”我微笑着听他侃山,大个子很少说话,真是老实忠厚的人,他也微笑着听芒克侃山。
唉,尽管朋友们想让我高兴,我却始终是忧郁的。大个子以一种兄长的声调安慰我:“别着急!”他们说,回去要教我玩一种游戏,好玩极了。吃完涮羊肉,由于喝了点白酒,觉得寒冷少多了。回到屋子里,他们开始教我玩游戏,他们叫做“撒子儿”,就是撒骰子,看谁争的分多,是一种赌博游戏。我知道朋友们竭力想使我轻松起来,忘掉忧愁。芒克拿出一瓶红葡萄酒来助兴。其实我一点玩的兴趣都没有,只不过“入乡随俗”,跟大家一起消遣无聊罢了。开始我兴趣不大,也不太懂,得的分最少,他们鼓励我好好撒。看我的运气是否好,我也想借此预兆一下我的运气好坏,就认真玩起来,结果,我突然撒出个大数字,一下子从最后一名超过他们,赢了。我欢呼起来,阴暗的心一下子明亮起来,似乎我的翔马上就会得救似的。我好高兴,大家都为我高兴,觉得我运气不错,肯定有希望。
不玩游戏了,大家饮酒交谈。芒克多喝了点酒,话更多,人也更狂。不爱讲话的大个子多喝了点酒,话也多起来,北方汉子的豪爽劲出来了。他一点也不拐弯地问我黄翔如果真被判刑或者被枪毙我怎么办?我说黄翔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他死了我也不活了。他讥笑我的忠诚是否有价值,觉得我不应该如此看轻生命,语气中有点轻视黄翔,仿佛我不应该爱黄翔,仿佛认为我选择了黄翔是我最大的失误。他的这种语气把我激怒了,心里一窝火,任性劲上来了,赌气进了里面房间,把门关起来。他们觉得奇怪,敲门,问我怎么了?我不开,他们继续追问我,我烦了,打开门无礼地责问他们是不是无赖?我说我要休息了。我的无礼伤害了他们,芒克坐那闷闷不乐,大个子生气地说:“我从没叫过我的亲嫂子为嫂子,今天,我叫你为嫂子,是我尊敬你。你应该相信我们人格高尚,我们是艺术家,即使你不关门,我们也不会进去半步,你说话怎么这么刻薄?”我相信这位北方大汉心目中的艺术家确实人格高尚,本来我不用担心什么的。我非常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想伤害你们,是我心情不好,加上你——(我望了一下大个子)——刚才说的话又火上浇油,所以有点失礼,请包涵。”大家又和好如初,跟没事一样。他们见我确实太累,就叫我早点休息。
于是,我带着一颗苦恼而又忧愁的心进入昏沉沉的梦境……是的,我不知道,如果亲爱的黄翔被他们无辜整死,我是否还能怀着一颗已经破碎和死亡的心,在这罪恶的人世间苟活下去……

— 待续

Cozy House Publisher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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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1-93200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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