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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冷清清的街上急步走着，路边人家传来的欢声笑语今夜格外刺痛我的心，只有水果摊上暖融融的柔黄的灯光，使我感觉象善良的老人注视你的目光。
我多想得到那慈祥目光的安慰啊。
这是黄翔被抓走后的那个晚上，我在书房整理被公安人员抄得乱七八糟的书籍时，突然想到有一些手稿放在他的一个亲戚家，我觉得应该把黄翔被抓走的消息告诉他们，请他们千万保管好手稿，千万不能丢，丢了就会要黄翔的命，那是他的命根子呀。于是，我停止整理，锁好家门悄然走了出来。
门开了，两个老人都在，丈夫和妻子，脸上都含着慈祥的微笑，我来不及多喘口气就赶紧告诉他们黄翔被捕的消息，话音刚落下，我看见两位老人的脸色顷刻之间就变了，笑容马上凝固，我还没提手稿的事，他们马上就惊慌不已地说：“如果他们来找我们，就说明他们掌握了线索，我们就把你们放在这儿的东西全部交出去，说我们不知道你们放些什么在我们这儿，我们一点也不晓得这些东西的内容。”我呆立在那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想，放在你们这儿的是文学手稿，又不是政治传单，换一个地方放不就得了，为什么要交出去呢?不交出去难道会被杀头吗?我浑身冰凉。尤其是心，寒冷透了。这已经是什么年代了，为什么人们还怕成这样?只要是沾点政治的边，尤其是与文字有关的问题，就让人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人家还没找上门来，自己先就吓软了。
我坐下来，默默无语，两位老人也默默无语。望着眼前这两张忧心忡忡、惊惊惶惶的老脸，我极力想从那浑浊的眼睛里发现一些灵魂的火光，这火光曾经使他们在厄运中挺过来，在苦难中熬出来，而现在，这种火光在眼睛里已经熄灭，代替它的是一种苍白无力的光，它告诉你，生命再不能承受什么冲击了。
这是那个在中国无数的运动刚开始时不低头不认罪，雄辩滔滔，被认为顽固不化的男人吗?这是那个在如花似玉的年龄就拖着孩子，含辛茹苦，等着丈夫从劳改农场回来的女人吗?他们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的运动摧垮了，吓得胆小如鼠了，长期过着唯唯诺诺、提心吊胆、举步唯艰、唯恐祸从天降的苦日子，把生命的棱角全都打磨光了。他们深深知道，如果不安份守己的话，轻则挨处分，被开除，重则判刑劳改，家破人亡。如果不是女人拒绝多方诱惑和规劝，他们这个家早就妻离子散了。一位国家干部，从劳改农场回来后失去工作，于是，白白净净的年轻男人走街窜巷拉板车卖煤，挑货担卖肥皂，这种粗活一干就是几十年哪，如今，已干瘦如柴，始得平反昭雪……是的，他们是活过来了，可青春已经熬干了，生命变得干瘪而又空洞了。这是大多数中国人命运的缩影呵——这种艰难悲苦的人生道路，亲爱的黄翔已经走了将近半个世纪了，还没有向命运妥协和屈服；而我才刚刚在这条路上行走不久，还有 漫长的旅途在等待着我。
而对这样的老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只能暗暗对自己说，别打扰他们吧，走吧，他们晚年好不容易获得的那点可怜而又脆弱的宁静，如同墙上那盏小小的壁灯，只要你轻轻一按开关，截断电源，那一小片宁静而又昏黄的光亮瞬刻就会被黑暗淹没……
我走到门口，正要出去，“姑娘，你要理解我们啊——”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回过头 ，我看见两张感情复杂的衰老的脸，我黯然地点点头，轻声说：
“我理解你们。”
灯光，还是那么美好，人们，还是那么幸福。我孤独地行走在大街上，象一个被世界遗弃的人。
— 待续(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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