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我被糊里糊涂带入看守所(4)
(二)看守所见闻(2)
我望着他脸上四、五处青包,以及满身泥垢,那被脚镣铁匝擦伤后凝结的血痂,知道他在逮捕时,已挨过一顿毒打。
现在319站在监舍中间,颈项已经挂上一对早已准备好的铁桶,每个桶里装着四块砖头,铁桶一挂上,年轻人的背立刻弯下。303走上去捏了一下他手上的铐子喝道:“进到这里就别再想耍花招,要想不再受皮肉苦,就乖乖的招来,免得爷爷动手。”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说:“我叫刘青平……”
话刚开始,他背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掌,他一个踉跄几乎跌倒。303厉声喝道:“谁叫你说名字,你叫319。”周围响起了一阵呐喊。319继续说下去:“我是工人,收听敌台是事实,但我没有投敌叛国。”不等他说下去,背上又挨了重重一拳,又是303喝道:“谁要你交待案情,你要交待就向政府交待去,不准你在这里乱说。”
由于水桶的阻碍,319艰难的侧过头去,惶恐地看着站在他背后的303。在这种会上,他除了任打是没有一丁点自卫能力的,他确实弄不清楚他在这里“交待”什么?便怯生生问道:“那我该说什么?”颈上的重物使他身形扭曲,额上冒着冷汗。
“要你交待为什么要狡辩,是想赖?推卸责任,蒙混过关?”303吼道。看来,王干事对他交待的就是这些了。
“唔,我没有蒙混,我没有抗拒,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有投敌叛国,那是周书记强加在我头上的。”319涨红了脸,努力的把头向上抬,作出挣扎的姿势,所有的人马上站立起来,将319围在中间,你一拳,我一掌,像打排球似的。只听见铁镣在地上发出急速的金属撞击声,以及拳头落在319身上沉闷的回应。水桶猛然晃动,319终于站立不住,连同他身上的所有附加物,砰然的跌倒在铁门边!
大家住了手,303走近一步,看了看满身伤痕,直喘着气的319,那水桶仍套在他的颈上,样子很像古时候套着刑枷,脸上黔字的死囚犯。那杀耕牛的走上前,替他取下了水桶后,303便又将他拎了起来,又是一阵吆喝声,第二次站稳以后,又重复着刚才的那一过程,从新套上水桶,喝令交待……站起……打倒,一直重复了四次。
最后,我再打量这年青人,血顺着颈项向下流着,手、脚到处是血。这才将他颈上的水桶拿掉,让他站在中间反省,其余的人再不理会他,按照老样子扯开了各自的龙门阵。
使我感到不解的是,这些本身已十分不幸的老犯人,他们还患着水肿病,除开那工人外,无一例外的都对那319下着拳头,这些同319素昧平生、无怨无仇,怎么忍心对这么一个遍体鳞伤的人下手?难道中国人真有那种从别人的痛苦中寻找释放自身的怪僻么?
319的“帮助会”一直开了三天,直到303将他从地上再也拉不起来,瘫倒在地上为止。319度过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三天。最后王干事再次提审319。这个遍体鳞伤的年青人终于在“投敌叛国”的供词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明白,如果不签字,等待着他的将是前三天的继续。
签字后,319回到他所睡的那个马桶边位置,再也没有人去理他。两天后,他被调出。我们谁也不知道他被转移到了哪里。唯独我却始终没有忘记过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担心他是不是会被处决。
两个月中除303和我以外,大都已调出,同时又陆续地抓进了不少新来者,他们大部分都是附近公社的农民,绝大多数都因饥寒所迫,有为抢一小袋包谷而杀人,甚至为抢一碗粥而酿出人命来的,更多的是因为水肿而抗工发生的各种情节的斗殴、杀人,从他们口中知道,农村中饥荒越来越严重,水肿病越来越烈了,用他们的话说:“曾祖父的那一辈,从湖广遭水灾逃荒来此,便以为这是天府之国,逃荒来时也吃过观音土,但还从未听说这天府之国有遍地饥荒的事,这是什么“灾”啊?
公共食堂再也无法维持下去悄然解散了,许多人家因为锅中无炊,懒得去找回一年前被砸碎的锅盆碗盏。自留地重新退归农家了,但面对着这荒芜的土地,上哪去找菜秧、种子来“生产自救”?观音土成了普遍的“食物”,有的农家整户整户地死于无法救治的“水肿”病,真的是“千村霹雳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的绝境。
到了五月份,南桐看守所已从巷道里抬出了十来具饿殍。不过,进来的人反倒说:“这儿比农村好多了!这儿好歹每天还有两顿吊命饭,农村里芭蕉头都挖来吃完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