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的某个烟雨时节,苏州郊外,支硎山中,出现了一位揽胜探幽的青年才俊。忽遇骤雨,他躲进一座庄园,却驻足在庭院中,凭栏观鱼,困倦之际忍不住沉沉睡去。当晚,庄园主人就梦见山中别业,有神龙卧于栏杆。次日清早,主人亲自入山察看,恰好看到仍在休憩的青年。
梦境得验,主人认定青年前途无量,欢喜地将次女许配于他。这两家都是江南的名门望族,青年名叫陈之遴,字彦生,号素庵,其父是执掌军事大权的顺天巡抚陈祖苞;梦中遇龙的老爷则是光禄丞徐子懋,订亲的千金小姐名徐灿,字湘蘋,更是明清时代颇具才情与风度的名媛佳人。
徐灿生于文学鼎盛的江南胜地,徐家更是才子才女辈出的书香世家。徐灿的祖姑徐媛,多读书,好吟咏,她的诗作在当时备受赞誉,广传海内。徐灿,同样被家族寄予厚望,陈元龙的《家传》中说她“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为徐子懋所钟爱”。
徐灿在富贵而风雅的环境中,无忧无虑地成长。而这场富有传奇性的姻缘,开启了徐灿跌宕起伏的一生。
吟咏为乐 淡看宦海浮沉
门当户对的婚姻,也有些许的遗憾。徐灿是作为继室嫁入陈家的,那时的陈之遴为了排遣丧妻之悲,才到山中游赏散心;而陈之遴作为海宁望族的陈氏子弟,举孝廉后三次参加进士考试皆落第,前途似乎也很渺茫。然而徐父坚信天意的预示,选择这位萍水相逢的青年为乘龙快婿。
让徐灿欣喜的是,她和陈之遴都是雅好文学之辈,平日里吟诗填词、互相唱和,过着心灵相通、诗情画意的美满生活。陈之遴的好运,也紧随迎娶徐灿而来。新婚不久,他于崇祯十年(1637年)第四次参加考试,高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入京为官。
徐灿作《满庭芳》一篇,庆贺丈夫金榜题名。“丽日重轮,祥云五色,噌吰玉殿名传。紫袍珠勒,偏成少年仙。”词作开篇,用五彩辉煌的祥瑞景象,烘托登科后的快意与欢畅,又以名扬朝廷突显丈夫昂扬奋发的气度;接下来描绘丈夫恍如神仙的衣饰,流露出妻子的自豪与爱慕之情。
正是夫唱妇随,徐灿也随夫宦游。陈之遴在文章中回忆他们在京城的新居十分轩敞,有书房数间,庭前有古槐“垂荫如车盖”,亭前有合欢树“青翠扶疏,叶叶相对”。他和徐灿就在夏夜赏花对酒,赋诗为乐;又在闲暇时光登上院中小丘,遥望西山云烟的朝晖夕阴之景。
这般逍遥惬意的生活只过了一年,陈之遴的父亲因平叛失职,畏罪自杀。陈之遴受到牵连而被罢官,并且永不任用。崇祯十二年(1639年),夫妻二人扶柩回乡。陈之遴虽然断绝仕途,幸而能与亲人团聚,又和佳人共患难、长相守。出有朋友之乐,入有闺房之娱,再愁闷抑郁的生活,也增添许多慰藉与温情。
徐灿还走出宅院,结交当地才女,参加了钱塘御史钱肇修之母顾玉蕊组织的蕉园诗社。徐灿文才出众,与诗社中的四位佼佼者,合称“蕉园五子”。诗社诸女时常雅集联吟,成江南文坛一大盛事。
早期的婚姻生活,虽有大起大落,徐灿却始终以淡泊而浪漫的诗心对待。她的诗词,有回忆少女时代的闺中乐事的作品,“难回首、彩丝艾虎,少小事微茫”(《满庭芳‧姑苏午日,次素庵韵》),往事悠悠,那些年庆祝端午的种种饰物早已不见踪迹;“当年娇小日,屠苏争饮,肯让他人”(《满庭芳‧丙戌立春,是日除夕》),除夕屠苏酒的味道,久久留在舌尖,也留存着当年娇憨率真的性情。
她的诗词,也有描写逸趣相投的婚姻生活的作品,“头上催诗,枕边滴梦,谩惜瑶卮落”(《念奴娇‧西湖雨感次素庵韵》),夫妻相依相守,诗酒趁年华,连梦境都充满了无尽诗意;“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风流子·同素庵感旧》),洗墨池、藏书楼,是两人高情雅致的见证,两人一同读书、题字的画面,胜却人间无数风流。
山河变迁,长忆前朝故土
短短数年光阴,徐灿跟着陈之遴经历命运的大起大落,然而闺房之外的王朝山河,也发生着天翻地覆的鼎革巨变。崇祯十七年(1644年),徐灿夫妇闲居江南的五年后,明清易代,江南战乱,这对才子佳人一夜之间成为前朝遗民。
“采莲沼,香波咽。斗草径,芳尘绝。痛烟芜何处,旧家华阅。”(《满江红‧示四妹》)徐灿以沉郁悲凉的笔触,描写家乡满目疮痍的萧条荒芜。“看金戈满地,万里云叠。斧钺行边遗恨在,楼船横海随波灭。”(《满江红‧感事》)天上云霭蔽日,家国兵荒马乱,徐灿的亡国之叹更为悲壮深沉。
故国故园之思已让她备尝痛楚,随即而来的另一件事,更让她惘然失措。她引为知己的丈夫陈之遴,选择出仕新朝,并且一路青云直上,数年之内官升礼部尚书、弘文院大学士,徐灿亦被封为一品夫人。
陈之遴在清朝延续了家族的荣耀,但是在徐灿心中,无论是出于对明朝的怀念,还是对官场的厌倦,她都是不赞成丈夫出仕的。她曾作诗劝喻丈夫:“从此果醒麟阁梦,便应向老鹿门山。十年宦态争青紫,一旦君恩异玦环。”(《答素庵西湖有寄》)
她以早年免官之事为鉴,希望丈夫能够淡看梦幻般的功名利禄,选择平凡自守的归隐之路。陈之遴虽然再度被朝廷重用,但世事难料,再显赫的官位终究不能长久。
两人对仕途的不同选择,并未影响夫妻间的情感。陈之遴再度入京做官,很快将留在家乡的徐灿接来团聚。他用一首《西江月》表达了深切之思与重逢之喜。
“梦里君来千遍,这回真个君来。”分隔两地时,他对徐灿魂牵梦萦,如今终于盼到了团聚之日,真是既惊喜又感慨。“同心长结莫轻开,从此愿为罗带。”他毫无保留地表达对徐灿的深情,不仅希望两人像同心结一样拆不散,甚至甘愿化作罗衣丝带,永远陪伴在妻子身边。
进京途中,徐灿也是百感交集,她祈盼着夫妻团聚,却对前路充满惆怅。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写下一首《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本是与丈夫重逢的喜事,她却难舍家乡,正是“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一路走来,眼看着景物依旧,却社稷倾覆,触动国破山河在的幽思,正是“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
这首词,被清代词评家赞为“有笔力,有感慨,偏出自妇人之手,奇矣!”国家的悲剧,锤炼了徐灿的笔力和精神境界,她的词作在婉约细腻的文采之上,独出幽咽痛悼之音,清雅高远之韵。
从此,京城里多了一位能诗善文、多才多艺的汉家贵妇,她默默地陪伴丈夫、打理家事,却无意于荣华尊荣。她深邃的双眸,总是潜藏着千万缕忧思和愁绪。她笔下的诗词优美典雅,却暗含身世之悲与兴亡之感,可谓满纸悲情,字字泣血。徐灿也因为她的传世词作与高华品行,受到世人敬重,被认为才华似易安,人品似道韫,堪称南宋以来闺秀第一。
陈情康熙,余生笃志修行
陈之遴位极人臣,仍然对徐灿怀有一份歉疚。由于故乡的家园已毁,他特意为妻子买下江南著名的拙政园。若有朝一日两人还乡,徐灿就能在秀逸清新的环境,继续诗词创作。他还为妻子整理诗词集,名为《拙政园诗集》《拙政园诗余》,并亲自作序。
但是徐灿真的快乐吗?她有一首代表作《踏莎行‧初春》: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婉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通过描绘光鲜灿烂的春景,徐灿委婉地诉说魂系故国、漂泊无依的悲慨。她本想垂下晶帘,隔绝尘世,她的丈夫却像黄莺啄食樱桃一样,积极地寻求建功立业。然而前朝的江南已不复存在,她有心归隐,却不知何去何从?碧云重重,月色阑珊,她只希望层云遮住山河般的月影,不要再勾起那难以承受的故国之思。
陈之遴还未来得及思考是否携妻隐退,就于顺治十五年(1658年)再次获罪免官,并且抄没家产,全家流放辽东的尚阳堡。徐灿无怨无悔地陪伴丈夫,直到他病逝于戍所。他们的儿子,也相继早逝,徐灿的孤苦悲辛,可想而知。
光阴流转,到了康熙十年(1671年),辽东迎来了康熙皇帝的东巡盛事。巡行途中,跪求请命者挤满了道路,徐灿也在其中。康熙皇帝亲自询问:“你难道有什么冤情吗?”徐灿恭敬地回答:“夫君生前只知反思罪过,岂敢喊冤?恳请圣上仁义为怀,允许先夫的遗体回乡安葬。”康熙帝立即准奏,徐灿得以带着陈之遴的骸骨重返故乡。
按照清朝律令,贬谪的大臣是不能回乡的,为何徐灿独获圣恩?陈氏宗谱中记载了徐灿的一段解释:“君父之恩,天高地厚,雷霆雨露,无非教也。他人都鸣冤,只有我陈说过失,不过是在这方面的见识超过普通人罢了。”徐灿对君尽忠,对夫尽义,正是她的学识和德行感动了康熙皇帝。
从尚阳堡回到江南,徐灿身边只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晚年的她有一首《感旧》,表达物是人非的凄凉心境。“人到清和辗转愁,此心恻恻似凉秋。”四月里,温暖清和的天气,心情却似冷落凉秋般凄苦哀婉。“万种伤心君不见,强依弱女一栖迟。”丈夫已逝,她的心事无人倾诉,她的痛苦无人化解,只有一个女儿慰藉不幸的晚景。
徐灿没有就此消沉。据《宗谱》载,徐灿回乡后,皈依佛法,平日里诵经打坐,手绘观音像数千幅,宫廷里都收藏了她的画作。一心修佛的徐灿,身心皆得到升华,内心空明,容光焕发。她去世时,室内异香盈盈,虽在盛暑时节,她的遗容依然宛如生前。
一代才女,经历朝代更迭和命运起落,富贵显赫时以诗文陶冶性情,落魄漂泊时亦不悔初心。她的晚年遭遇,表面看来是人生的最低谷,徐灿却在这低谷中走进佛门,重获生命的意义。
纵观其生平,徐灿与陈之遴的姻缘,是她命运浮沉的起点。她对丈夫,有敬爱、也有劝诫,无论福祸顺逆,她不离不弃,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接受命运给予的一切。或许她的修行,从这起点就已开始。
参考资料:《拙政园诗余》,《庸闲斋笔记‧卷一》,《清史稿‧列传第二百九十五》,《海宁渤海陈氏宗谱‧第九世一品夫人徐夫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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