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二节:衙门口前的‘上访者’(2)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还不到一点钟,按照机关办公在下午两点钟的常规,还足有一个多小时,便问起那排坐在最前面的女人,她说她是今天早晨七点钟就来了,一上午才接待了十几个人,等轮到她,已经到下班时间,只好继续再等两个钟头,等到下午再说。
我望着这些候在走廊里,排着轮子等候接待的人,他们大多上了年纪,为了“信访”不惜饿着肚子在等。
看着长长的队列我开始踌躇起来,要是按照最前面那人所说的,上午才接待了十几个人,那末,下午未必能将排在这里的人全都接待完,白等一下午,空手而归,不如趁早离开。
但是路远迢迢从北碚到这里,空手而归未免遗憾。既然来了,且看看情况再作决定吧!
坐在我前面的两位老人,一位白发苍苍,看上去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再前面的便是一位满脸皱纹年过六旬的独臂老头子,从他们满脸的愁容和疲倦神态看,像经过一场战争后,等候在市政厅门外,排着长队等着抚恤的死难者家属。我听见那独臂老人正在向老太太倾诉他的遭遇:“解放前,我是水上派出所的警察,干我们这一行的,兵荒马乱年代为一家人生活,谁又完全没一点靠山?那段历史我早就在解放初就交待了。那时我只是个小小水上警察,无非是干了点水上揖私,船到码头作些检查之类的事。凭我熟悉水路、精通技术,当了几十年的水手!那算什么特务?”
“文革一来,新来的革委会主任,把我当警察的事重新翻出来,逼我承认解放前当过特务,把我送到学习班里关局子,唆使我的老婆和儿子不认我。”
“我说:‘你们对我的历史已经查了多次,现在还要我无中生有乱招一通,是什么居心?’那当官的说我顽抗,开除了我的工职,把我送去劳教。”
“在劳教所里,一面对我用刑,一面逼我承认当过特务,左手被打成骨折,又不给我医,直到我的伤口化脓烂了长了蛆,才送劳改医院。医生说:‘送来晚了,只有截肢还可以保我的命。’我的手就这样废了一只。”
走廊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他说着将那空荡荡的左手袖管,用右手拣了起来让大家看,继续说道:“上个月航运办公室的人跑到劳教场,说要落实我的政策,现在查明我确实没参加过特务组织,所以要恢复我的政治名誉。但这十年来家没了,老婆嫁人了,我已是残废人,儿子也不愿收留我,我到哪去安身?所以我向他们说,我不能空得个平反的名分等死,给我一间房子吧。
可那整我的局长说:‘你已经退休,给你退休工资就够了,你一定要回长航现在能干什么,何况现职的人都还没有房住,我又拿什么给你?’他们打残了我,就这样撒手不管了,谁来服侍我的下半生呀!”
说到这里他呜咽着哭了起来。
大家听着,没有人开腔。在座的人哪一个都有一本心酸账,像他这样的受害者在中国这个年代处处都是。有谁来管这些被历次运动弄残了的老年人?
当年因执行单位对各种受害人草率处理,今天,这些受冤者,不辞万里行乞,赴北京上访,死在路途上的人多的是。没有人去统计这个冤孽深重的数字!……
看着他那样子,我又联想到我的母亲,她也同样因为年事已高,被整她的单位所抛弃。至今还留在蔡家医院,受那里欺侮过他的人呵斥,虐待。
心中还在翻腾,又听见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接着开始口念 叨起来:“我就这么一个独儿啊……”
她第一句话,便使我联想到鲁迅笔下,“故乡”中的主人公祥林嫂。那是她刚满五岁的儿子被山里的狼叨去以后,逢人便要诉说的话!虽然面前的她,比之祥林嫂苍老得多。而且从她那身打满补丁的棉衣看,她比祥林嫂的遭遇更惨。
且听她说道:“文化大革命中,我儿单位,八一五的头头!硬说他是‘老保’,还捏造说他过去还参加过啥子七星党,便把他抓起来关进黑屋子里!我听到后,人都吓傻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啦,我跪在那个姓曹的面前,请他看在我这孤老太婆份上,高抬贵手,饶他一码!没想到,我那脾气刚烈的儿子却从关他的黑屋子里逃了出来,唉!”
老太太陷入了沉思,停了一下继续说:“我看到他,叫他赶快跑,哪里晓得,他却去找那个姓曹的“算账”。当场还打了起来。那姓曹的当下便叫派出所把我儿抓了起来,硬把他说成反革命行凶报复,抓进了监狱判了十年徒刑,把他送到新疆劳改。从此以后,我儿就再没有回来过…..”
“现在,托邓爷爷的福,我儿写信回来说他的案子平反了。既然平反了,那就该回来呀!我都已快八十的人了,身边又没得其它人,跑这个地方都跑四次了,每次都喊我等!可是,我们这些老人能等多久呀?我的儿呀!你又为啥呀?真的老娘有个三长两短,连个收尸的都没得……”
边说她嘤嘤的哭出声来。然而在场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麻木一般。人间的涂毒,有时比野兽更残暴,夺去她儿子的不是狼,而是与儿子共事的人。(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