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古柏行(2)
(一)炒豆子
突然,从监舍的黑角落里,一点火光隐隐闪现。开始,我们误认为有人在那儿吸烟。不过,那火光却非常大。我还闻到了一股炒豆子的香味,从火光闪现的地方,传过来一阵阵轻微的辟啪响声,那分明是炒包谷或炒豆子的响声。
我和大炳好奇地坐起身来,再仔细地向四周探望,便发现除了刚才那里的火光,还有第二处、第三处,暗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此起彼落地闪现。很清楚,这小小监舍里有人正在炒豆子。我用胳膊碰了一下大炳,轻声说:“听到了什么?”“炒豆子的声音”!他低声道出了同我判断一样的话。
随即我们便发生了一连串好奇的疑问,进这监舍时并没有看见里面架有炉灶,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烧的燃料是什么?用什么“锅”来炒?炒的豆子又是从那里来的?
“夫碳!”大炳轻声的告诉我!不错,那炒豆子的香味中分明夹着夫碳燃烧的气味,甚至还夹着一股木柴燃烧的烟味。我们不敢动弹,装着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带着点好奇睡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便跟着这个组的老犯人,挑着箩筐畚箕走出石门,沿着昨天进来的小路走向工地,我们这个组的任务是撒肥料。驻地周围除蔬菜地,四周便是一片大块的水田,这些水田被纵横交错的田坎分割开来。最宽的几条田坎又长又直,是供拖拉机的机耕道,机耕道两侧开有大约一米宽的水渠。
这时节,水渠里长满了荒草,里面也没有水。除少部分靠近大本营的几块水田被拖拉机翻耕过,其它田里还留着稻椿,自去年雨季结束以后,一直就没有下过雨,田里都裂开一条条两个手指头宽的龟缝。
机耕道上和几条较宽的主田坎上,堆放着一堆堆的草皮灰、牛粪和森林里才可以弄到的松叶和各种腐植物,我们的任务就是将那些腐植肥料,用箩兜一挑一挑送到两边的水田中间,再均匀地撒开!
我看见所有老犯人下到水田后,边干活边在田坎边的荒草堆里寻拣着什么东西。怀着好奇心,我也蹲在田坎上细细的看,那里除被割去豆杆而留下的椿头外,并没有什么。但是细心扒开荒草寻觅,便可以看到这些荒草丛中,原来还隐藏着许多花花绿绿的豆子,宛如一些彩色的小石子,是我从前没有见过的。
这是一种矮椿四季豆,这种四季豆不牵藤,也不择土壤,同内地的种在菜园子专作蔬菜用的四季豆不同,种植它们不需要施肥,也不需要插杆和中耕管理!只要在有水分的田边土角,打一个窝,把它们丢在里面,它们自会在土壤里生根发牙,到了秋天便已成熟,在太阳曝晒下,豆荚便自动炸开,并将成熟的豆子从新撒到田坎上钻进草丛,不过它的壳却不像菜用四季豆那么肥嫩可口,那壳比黄豆还坚硬。
我现在终于明白,昨夜那些被炒的豆子原来取之于此!一个人如果工间和中午不休息,边扒开枯草边拣豆,少可以拣到二两,多可拣到三两!足够我们一顿定量的粮食了。
苍天确无绝人之路,与二道沟不同的是,老天爷虽然没有把埋在地里的马铃薯赐给我们,却用干燥的风将前一年藏在田坎、路边、野草丛中的四季豆、黄豆完好不烂地送给了古柏的流放者。不过,得靠自己劳动才能得到。
下午收工回营,我怀着好奇心按昨晚看到的位置,窥察了那里的铺底下,结果果然看到,那里放着用旧洗脸盆改制的“夫碳炉”,里面还装着许多夫碳,只要用火点燃其中的一块,再用气不断地为之“鼓风”,不需五分钟就会燃成红红的大火,便是炒豆子的火源。而夫碳是从厨房或喂猪房的灶眼里,将燃过明火的木柴用水喷熄后得到的,还有的就取之于附近的农家。
怪不得,一到这里的头一天,我便看见在黄联关疗养地,专以改制大铁钵赚罐罐饭为“业余”的辛至华,又重新在院坝里立起了他那根铁棒。现在是改制各种“夫碳炉”了,自然还是老价钱,一个夫碳炉收取两个罐罐饭。
看到这些,我已经明白了,这里流放者中为解饥饿而在“地下”进行的一条龙活动。从拣豆子到生火,炒、煮豆子,倘若,其中无论哪一个环节被人告密,辛至华也休想在院子里公开制作炉子。仅从这一点看,经过甘洛严酷的生死洗礼,这里的流放者清醒多了!。
“火”本是人类发明的。从燧人氏钻木取火以后,经过了万年的发展,近代取火普遍使用打火机了。然而,这里的一无所有的流放者,别说打火机就是火柴也十分稀贵。他们取火的方法是从石头中,精选出质地十分坚硬略带脆性的石块,再用一柄断镰刀与之擦碰出火星得来。一种用干透的蒿草挫成指头般粗细的“绳”,是引燃这种火花的最佳材料,我们称之为“火绳”。
当年凡盐源地区吸烟的流放者,每人都备有一个专门取火的小布袋,里面装的是几块石头和一截断锉,还有一包用纸包好的“火绳”。当取火时只要将“火绳”的一头贴在火石边上用左手捏紧,右手用那断锉刀像擦火柴一样轻轻一擦,直到那火绳头冒出青烟,再将它吹旺,现出明火。
中华民族一向崇尚三皇五帝,将他们尊为华夏的祖先。而今这些经历长期炼狱的苦囚们,还在借用祖宗最原始的方法来求自己的生存!这些祖先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经历五千年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史,在今天还要记这一笔心酸的历史。
经过流放者像老鼠般的寻觅,埋藏在这片土地上所有角落里的豆子越来越多,且品类也在增加。除了田坎上以外,更多的则藏在堆积豆杆的草树下,马厩里的食槽底,晒场周围,凡在前一年秋收时,这些豆杆经过或堆放过的地上,都会发现藏在那里面的豆子。
这种发现,给下一年收获时的流放者一个启发,在收获时,有意捶打那些豆杆,使它们到处的散在草堆里,等到风季来临以后,慢慢再将它们从新找回来!
有一天我们被派去将堆放在晒场边足有两人多高的豆杆,挑到蔬菜地里烧草木灰,意外发现那草垛下藏着一层厚厚的“杂粮”,有黄豆、四季豆和包谷,这些粮食中央部分因稿杆霉变而烂掉,有的生出了豆芽。而周围部分大多完好,估计是前一年在这儿打场的人故意留下的。
挑豆杆的人丢下了挑草的任务,掏出各自带在身边的口袋,拚命地抢着装。那王华春和秦石头因争抢而打起架来,惊动了岗楼上的士兵,走过来朝每人的胸膛上揍了几枪托,还勒令所有抢豆子的人统统的把口袋里的豆子掏出来,装在一个箩筐里,送进了厨房。
听说那也算成粮食,折合成定量,回到监舍,两人像斗败的公鸡,相互埋怨。(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