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那一日,牵藤特地来给东家奶奶告假,为荷荷请一天假,去过小年。她带了荷荷下山,在马路边的月台上,等公共汽车。这是荷荷第一次在深圳上街呢,车流如川的街,街边鳞次栉比的楼和厦,那么多的人。荷荷随着牵藤下车,走过过街天桥,又走过黄琉璃面嵌长对联的石牌坊,就进了村了。村落里的楼矮些,更密了,前胸贴后背的样子。荷荷头一次来,只见满目都是水果摊,鲜艳的衣服档口,摩托车遍地,见缝就钻,比人走路还灵活。空气里充满了气味、声音。摩托车突突突的,汽车喇叭嘀嘀嘀乱掀;音像店的大喇叭唱着振聋发聩的情歌;水果档上,榴梿、香蕉、芒果、山竹、甘蔗汁在阳光下蒸腾的香气,熟透了的果香,香过了头。还有颜色,果子的颜色,榕树、影树、紫荆树开花的样色,鲜艳的衣服飘舞在风里,一层一层的阳台,一径摞上去,斑斓满目的颜色。荷荷兴奋地紧随着牵藤,走在她身后,这么热闹啊,又亲切又拥挤的热闹,这符合她记忆里的赶集和上街。她随着牵藤穿过曲折的小巷,进一扇门,径直上楼梯,满屋子的人都在说话,切切入耳的,都是乡音。
房子是岭南式的阔达,宽大的客厅,敞敞的大阳台,地板是浅色方块大瓷砖,然而,给这群老乡住成了腌菜坛子。卧室里,客厅里,靠墙放的都是架子床,上一层,下一层的,一层架子一户人家。客堂上布满张开的折叠式桌凳,桌上堆了丰富的装着瓜子、糖果的塑胶袋,几个中年男人坐在桌边抽烟,笑容祥和地拉着家常,手里捧着装了热茶的塑胶杯,杯口的烟雾袅袅。开了牌桌,一桌扑克,一桌麻将。
看见牵藤领着荷荷进门,居然有人认出了她的脸,亲切地叫出她爹娘的名字,说,这家的女儿这么大了呀,生得真好看。荷荷发着怔,还没认出人来,眼眶里迅即地蒙上一层泪。
厨房里的大锅上,蒸笼里分格里蒸着梅干菜扣肉,鲜鱼、南瓜,冒出浓郁的白色的蒸汽,洗碗池里泡着青菜、辣椒,电饭煲里,煲着龙骨汤,还有刀咚咚地剁着砧板上的葱姜蒜,浓郁的,芬芳的香,来自切破了的果仁。
牵藤一进屋就被几只手热情地拉住,要她坐下来讲话,要她接手打一局,更有厨房里的,和她商量功能表,何时开席,酒和饮料够不够。你若是看见牵藤此时的落落大方、顾盼生辉的派头,真的好难想到她平日的样子,那个笑容卑微的家政工阿姨。她风尘仆仆,身体散发着汗水的酸,她走在曝烈的热带阳光下,高楼峡谷间的一片阳光,投射出她孤单而忙碌的影子……
阳台上早汇聚了一群时髦少女,穿了珠片绣花牛仔裤,毛衣,裹着她们骨骼结实、丰硕的身体,是青春的,活泛的,处于劳作和生长之中的身体。此时看见荷荷,便一齐向她打量过来,那目光都不是望,也不是看,只是瞥一眼,带着各自的轻描淡写的好奇,面容也一齐是矜持的,正色的淡淡然。
荷荷呢,手里抓了一把瓜子握着,被牵藤在背上一推,便喜气洋洋地汇入女孩们之中。笑咪咪地,你看着我,我回看你,那气氛,温柔而矜持的,显得大家都不是村子里没心没肺的丫头了,是见世面的淑女呢。一会儿,嗑瓜子嗑出了颗坏仁,呸地一声,连连地吐,就个个都笑了起来,就彼此问候起,你在哪儿做事?哦,工厂哦,可辛苦了,你呢?我,没你好,我是做保姆,看孩子的。怎么不好,保姆工资高的,就看遇的东家好不好。还有在玩具工厂做事的,专给布娃娃套上衣服,巴掌大的小裙子,小西服,还安眼珠子,好玩吧?还有在服装厂串珠子,看着像玩意活儿,可是,一天串一万颗,眼睛都瞎掉了呀!
话兜兜转转至此,才自自然然地互相说起,自家的芳名,家住家乡的哪一个村落,哪一台人家,掏出手机,留下了彼此的联络号码。说说笑笑间,饭桌摆好了,招呼男人们坐,酒杯斟满,余下的是女孩儿们。伺候客人的,都是牵藤这些,中年妇人们,她们敦厚的身形,宽宽的笑容,郎郎地,在酒桌间扬起。男人们粗鲁地赞美她们,越老越宽啦,宽得像老家的磨盘,像老屋的一扇门板!啊呀,要犁你这么一垄田何其费力!不正经的,喝你的酒罢,糯米蒸牛肉还塞不住你的那张嘴!这个蒸肉做得好呢,记得当年我们挖大河,你在大堤上烧伙,汤和洗脚水一个颜色一个气味呀!当年你可是没如今这么能干!我记得的。厨艺这么好,再好吃如今也只吃个心里悔,何事错过了你呢?不曾娶回家?你心里也后悔无?后悔你说话!
菜是大钵大碗,油荤充裕的。男人们围着桌子喝白酒,饮料也很丰盛,橘子汁、雪碧、可乐、椰汁、王老吉凉茶。荷荷们文雅地夹着蒸肉,小心地将海鱼的鱼刺吐在纸碟子里,捧着纸杯子喝着饮料,她们红着脸,互相递着眼神笑,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妇人和汉子们,老不正经地调笑。(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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