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常用饮食味道评论文学作品,那么元曲属于哪一种味道呢?《录鬼簿》将其比作“蛤蜊味”,形容元曲轻灵活泼、自然不造作的风格。《曲论》则概括为“蒜酪味”,一股辛辣刺鼻而又香甜醇厚的混合风味,瞬间扑面而来。
蛤蜊和蒜酪,都有别于出现在大雅之堂的山珍海味,体现出浓郁的市井风情。有趣的是,元人还喜欢用味道作自己的名号,为自己的文集命名。有位畏兀儿人名叫贯云石,传说喜食醋,因而字号“酸斋”,他的散曲集就叫《酸斋乐府》。还有位作家叫徐再思,喜欢甜食而字号“甜斋”,他的集子自然就是《甜斋乐府》了。
因此,人们就把他们的作品合称为“酸甜乐府”。他们的文风似乎和味道没有太大关系,《太和正音谱》说,酸斋如天马脱羁,甜斋如桂林秋月,一个奔放俊逸,一个静美清幽,交相映照着元代文坛。
允文允武,少年英才
先来说说“酸斋”贯云石的故事。贯云石,单从他的身世来说,就称得上是元代最具传奇色彩的文人了。他来自西域北庭,原名小云石海涯,因父亲名贯只哥,便以“贯”为姓。《元史》载,贯云石的母亲曾梦到神仙送来一颗硕大的星星,她吞下后就有了身孕。贯云石出世后,更生得神采秀异。
这些神奇的事迹,都预示了他星光熠熠、文采斐然的一生。贯云石的家世也非常显赫,他的祖父阿里海涯是元朝开国大将,父辈也担任军政要职。他的母族,是儒学传家的外族世家。其外祖父廉希闽是世祖时期的宰相,叔公廉希宪更被世祖赞为“廉孟子”。一文一武两大家族,共同养育了贯云石这位翩翩公子。
继承了游牧民族的尚武精神,贯云石自幼练武,颇有祖父的将帅风采。十二三岁时,贯云石就膂力过人,勇冠三军。论骑术,他能在三匹狂奔的烈马中驾驭自如,同时运槊成风;论射艺,他可挽强射生,逐猛兽,上下陡坡如履平地,观者无不拜倒叹服。
学成了武艺,贯云石又转向学习汉族文化,同样表现出惊人的天赋。他读书可以一目五行,言谈举止、诗书文章都透着儒雅书卷气,而且不肯蹈袭寻常,往往出人意表。贯云石以散曲闻名后世,实际上他在诗文方面也有深厚的造诣,歌行诗奇诡激烈、慷慨豪宕,散文也写得峭厉有法、古风悠悠。
元代的外族帝王统御中原,各族人士涌入中原,呈现了华戎交会的繁盛景象。像贯云石这样的外族人士,他们受到汉文化的熏陶,敬慕汉族士人的儒雅,纷纷舍弓马而事诗书。他们在传承华夏文明的同时,也为其注入了雄豪质朴的气质,成就一个时代的独特风貌。出身贵胄、文武双全的贯云石,注定要在这个时期书写非同凡响的故事。
弃武从文,一心报国
在马致远献诗干谒、张可久远游求仕的年纪,贯云石就因父荫袭,轻轻松松当上手握兵权的三品大官,出任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统兵镇守永州。他治军严猛,行伍肃然;却在公务之余,便改作书生面貌,醉心于写诗度曲,雅歌投壶,俨然一位儒雅风流的文士。
其实,这位青年将军过得并不快乐。荣华富贵的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辛酸。贯云石的祖父,在仕途巅峰之时遭到弹劾污蔑,为此愤然自尽;他的伯父为保全勋爵,向权臣低头折腰;他的父亲身居高位,却无尺寸之功。贯云石想到自己的前途,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生于太平年代却无用武之地。不过数年,他便对官场心生倦意。
一天,贯云石忽然对自己的弟弟说:“我生性淡泊功名,只是祖辈的爵位不敢不承袭。现在几年过去了,我理应把它让给你。”当天他就办理交接工作,亲自把信物黄金虎符佩于弟弟身上。
让爵后,贯云石北上大都求学,成为外祖家的廉园的常客,结识姚燧、程文海等一众汉人名士。他镇日和文士徜徉佳山水处,唱和终日,浩然忘归。期间,姚燧爱赏他才气英迈,诗文古朴苍劲,欣然收为弟子,传授文章之法。
一曲《清江引》,或可作为那段闲适岁月的写照:“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这支曲虽然不是写于此时,表达的心境却是相通的。作者抛却名爵,摆脱樊笼桎梏,感受到真正的自由和畅快,仿佛身在白云外那样美妙,怎能不让人放声一笑?而平生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和知己三五人,开怀痛饮、挥袖起舞,更展现出他崇尚自然、豪迈奔放的真性情。
同时,贯云石让爵的义举传到宫廷中,受到还是太子的元仁宗的由衷感佩:“将相之家,竟有如此贤良之人。”他因此得到元仁宗的青睐和器重,有了二度出仕的机缘,先是被召作未来英宗的潜邸说书秀才,仁宗即位后又拜为翰林侍读学士。二十七岁的贯云石,成了翰林院中最年轻的外族学士,朝中皆以“小翰林”誉之。
他还是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成为皇帝身边提供政见、起草诏令的近臣。贯云石可说是平步青云,早早实现了元代文人的理想。一年之内,他也不负仁宗厚望,做了三件要事。第一是议行科举,提出许多宝贵建议。第二是进献自己撰写的《孝经直解》。
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即上万言书,从儒家角度谈论治国六策,包括释边戍以修文德,教太子以正国本,立谏官以辅圣德,表姓氏以族勋胄,定服色以变风俗,举贤才以恢至道。他希望仁宗能够吸纳人才、整顿朝纲,延续王朝的强盛。
贯云石在仕途重新燃起了希望,很快又被现实无情打击。他所付出的心血,无一被采纳,科举迟迟不能恢复,《孝经》无法引起皇帝兴趣,所有谏言仅得到皇帝口头赞许,却看不到真正施行,他反而因此得罪当朝权贵。
一天,贯云石忽然长叹:“辞去尊位,甘居下位,正是圣贤所崇尚的啊。”仅仅一年,他毅然称病辞官,到江南过起了隐居生活。
乐隐江南,风雅余生
曾经,他也有积极入仕的热忱,秉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为王朝尽心尽力。作为武将,他严明军纪,护卫一方;作为文臣,他更是提出了修文治国的真知灼见。当意识到凭借一己之力无法扭转朝政时,淡泊名利的贯云石,选择激流勇退,彻底脱离官场。
他用另一支《清江引》,表达断绝仕途的心声:“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
开篇二句犹如警世名言,向那迷恋仕途之人发出振聋发聩的警告:追逐功名就像坐在下坡的车子上,随时可能车毁人亡,有谁能看透其中的凶险?接下来两句,阐释惊险的根由,道出祸福无常的仕途真相。昨天还是大权在握的朝臣,今天就可能登高跌重,惨遭祸患。
揭露宦途险恶,还不是曲子的主旨。作者点醒了痴人,更要为他们指一条明路:怎么比得上我躲避政治斗争,在归隐中享受安乐生活呢?安乐窝是宋代高士邵雍的居所之名,作者用此典,道出隐居的快乐安逸。通篇曲词直抒胸臆,豪放而不粗鄙,言浅而内涵深远,尽现曲家本色。
隐居后的贯云石,活得更简单真实,也更逍遥自在。他的许多轶事,都是在他隐居时期发生的。最知名的一件事就是“诗换芦花被”。一次,贯云石乘渔船游览梁山泊,他见渔翁有一条芦花絮做的被子,极为清新别致,就出言索要。这渔翁也非凡辈,不要丝绸财物,只要贯云石作一首诗来换。于是他援笔而成:
“采得芦花不涴尘,翠蓑聊复藉为茵。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
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青绫莫为鸳鸯妒,欸乃声中别有春。”
作者借芦花被抒发了清高自守的情怀,这件事也被传为佳话。后来,贯云石干脆以“芦花道人”为号,表达飘然世外之志。
有一天,几位文士在虎跑泉宴饮赋诗,要求以“泉”为韵。其中一人反复念着“泉、泉、泉”,久久不能成诗。贯云石在一旁见了,有心相助,上前打断他的话:“泉、泉、泉,乱迸珍珠个个圆。玉斧斫开顽石髓,金钩搭出老龙涎。”语惊四座。众人连忙问:“您就是贯酸斋先生吧?”贯云石笑着说:“然、然、然。”遂和众人入席畅饮,大醉而去。
贯云石的文名越传越广,他每到一处,名士便从之若云。他的诗文墨宝,也是大家争相访求的对象,谁要是能得到片言尺牍,就像获取美玉一般欣喜。这倒成了贯云石的一桩烦恼,违背了他隐居避世的初衷。因而,他经常更名易服,隐匿行迹,甚至跑到街市上卖药。
说到他的药,可不是一般治病救人的药,贯公出售的,可是号称“天下第一快活丸”的独家秘方。若有人来光顾他的生意,贯云石就哈哈大笑,摊开双手竟然空无一物。看懂他深意的人,便大笑而去。原来,他卖的不是真的药,而是在提醒世人,要摆脱对功名利禄的执著,才能体会生命真正的快乐。这与他的讽刺功名的曲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盛世精神,山水之乐
武有戡定之策,文有经济之才。这样一位杰出的贤才最终走向了隐逸,这或许是国家的不幸,却是文坛的一大幸事。贯云石以外族文人的身份,跻身于汉族士人文化圈,甚至成为一代名家,为多姿多彩的元曲作品更添几分恢宏气势。
在短短的三十九年人生历程中,贯云石留下了近八十支散曲,以写山林隐逸生活和相思恋情为主,风格上属于豪放派。他的作品中,还有赞颂盛世王朝和摹景抒怀之作,展现出贯云石精神世界的另一面。
元朝疆域辽阔,民族众多,前所未有的大国气象,让元人生出超越前代的盛世心态,在文人笔下也呈现出清俊开阔的气势。从元初到至大、延祐年间,这种心态酝酿、发酵到达顶峰,从贵族到下层文人,都跨越民族界线,写下讴歌大一统王朝的作品。贯云石的《新水令‧皇都元日》,就是这种文学风尚下的产物,其中两段为:
“[搅筝琶]江山富,天下总欣伏。忠孝宽仁,雄文壮武。功业振乾坤,军尽欢娱,民亦安居。军民都托赖着我天子福,同乐蓬壶。
[殿前欢]赛唐虞,大元至大古今无。架海梁对着檠天柱,玉带金符。庆风云会龙虎,万户侯千钟禄,播四海光千古。三阳交泰,五谷时熟。 ”
此曲写得气壮山河,作者热情洋溢地歌颂了天下归心、国泰民安的盛大功业。有些词句更是直陈心中所感,认为元帝治理的国家的疆域、国力都超越古今,最为强大。全曲既有江山富足之豪迈,又有历览往古之襟怀,反映了元代文人刚健自信、开阔磅礴的时代精神。
这样的盛世情怀,让贯云石作官时,能够以家国为己任,建言献策保障国家昌盛繁荣;也让他在归隐生活中,同样以旷达洒脱的胸襟看待世间万物,写景咏物的作品同样写得浩荡壮阔。比如这首描写西湖冬景的《小梁州‧冬》:
“彤云密布锁高峰,凛冽寒风。银河片片洒长空。梅梢冻,雪压路难通。[幺]六桥顷刻如银河,粉妆成九里寒松。酒满斟,笙歌送,玉船银棹,人在水晶宫。”
寒冬时节,风雪交加的西湖,已不是春夏时节的旖旎风光,竟然有了北国壮丽恢宏的特质。作者先写天地间的大环境,山峰彤云密布,寒风凛冽。紧接着描绘大雪纷飞的情景,雪花仿佛从高悬的银河落下,白茫茫覆盖大地万物。作者视这冰天雪地,犹如仙境一般的水晶宫,并在船上举办盛宴,开怀畅饮。他的超然和闲适,为萧瑟寂静的西湖增添许多生机和趣味。
这就是贯云石,一颗降落凡尘大明星,一位寄情山水的曲中仙人。在元曲作家中,他的生平经历令人艳羡,他的品格和文采更令人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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