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軍神炮
右翼軍總司令張發奎是8月下14日趕到奉賢南橋進駐他的司令部的,他負責浦東防務。
臉色黑紅、身板結實的廣東將領雖然沒有高大魁偉的身軀,但嘴唇上一撮短短的小鬍子和嚴肅而果斷的個性,還是給人一種威武和強悍的感覺。
41歲的鐵軍將領已經有了25年的戎馬生涯,從一個農民的兒子成為國民革命軍軍中聲名赫赫的上將。
他是7月21日接到蔣介石關於「預期於淞滬作戰之積極準備」的緊急命令的。當時,他任蘇浙邊區綏靖主任,駐在浙江的嘉興,正在負責構築乍浦至嘉善到西壙鎮一線的國防工事。
對於抗戰,他態度強硬。盧溝橋槍響以後,張發奎義憤填膺,他向南京政府表示:「如果這次再不能對日作戰,那麼我決定入山為僧,今後永不問世事。」
現在終於有了一雪恥辱的機會,張發奎立即從國防工事工地回到嘉興,他思考了兩種行動方案:一是搜集資料,判斷戰爭的進展和推移以及縝密部署和做好一切戰備工作;二是如何發動民眾激發愛國熱情和引導意氣行動,使民眾的抗戰熱情成為抗戰的力量。
張發奎十分重視利用民眾的力量,這在國民黨軍將領中是不多見的。
南橋是奉賢縣的所在地。張發奎把司令部設在這裡,自有他的考慮。這裡東臨長江入海口,南見杭州灣,西靠松江,扼守著上海東南的要道,除了協同左翼軍和中央軍的作戰,他必須密切注意日軍從杭州灣側翼的偷襲。他所屬的右翼軍即第8集團軍有3個師1個獨立旅和1個炮兵團。不久,又有第10集團軍歸入序列。他是個顧大局的將領,當左翼軍戰況吃緊時,他毅然命令阮肇昌的57師前往增援,李崧山的55師移往上海,劉尚志的56師推進至松江附近。作為一方將領,為了戰役的勝利而支援和策應友鄰,那是一種武德。
張發奎防區的正面是黃浦江對岸的虹口和楊樹浦。隔江相望,那裡戰火衝天,殺聲動地。
江面和沿江的碼頭上,停泊著許多日軍艦艇。浦東沿江岸原有日華紗廠、日清公司、郵船會社和新三井碼頭及老三井碼頭,都是日本海軍的糧庫、煤庫、彈藥庫和材料倉庫。守軍一到,當即將守倉庫的日軍殲滅,將軍用物資搬走,山一樣的大煤堆,燃燒了三天三夜。
當王敬久的第87師和孫元良的第88師在浦江對岸開始血戰的初期,張發奎正組織民眾和部隊在浦東構築縱深的各種工事。浦東幾縣行政區劃屬江蘇省第三區,張發奎召來了區長王公藥。
王公樂從松江趕來,他們熟悉。按照戰時的體制,地方官員兼任軍隊職務,王公藥已兼任第8集團軍總司令部的政務處長,張發奎命令他兩件事:一、封鎖黃浦江及沿海各渡口和港口,沒有總部的核准,絕對不許通行。黃浦江上的船隻,必須靠右行駛。電報電話無線電,需派人嚴密查察管制。二、發動民眾迅速構築工事,挖戰壕,修掩體,務求早日完成。「這樣一來,你訓練的國民兵,都用上去了,相信一定會做得非常出色的!」張發奎笑著說。
現在,正是使用幾十萬國民兵的時候了。
每天,日軍的偵察機飛臨浦東,看到的是幾十萬民眾構築工事的熱烈場面,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據外界傳說:「浦東有60萬雄師。」其實,作為第8集團軍在淞滬抗戰中最出名的只是6門「蔔福斯」山炮。
這6門炮被上海人稱為「神炮」。
「蔔福斯」山炮是瑞典造的。炮廠代表龍貝格專門來中國向蔣介石推銷這批武器。為了擴充中國的炮兵,1934年,南京政府準備購買山炮和高炮。看了照片、圖樣和說明書,許多人要求先試行射擊。
湯山射擊場來了150多人。軍政部、參謀本部、炮兵學校、中央學校等機關院校都派人參加。何應欽、朱培德、俞大維都應邀到場。
「蔔福斯」炮廠的代表龍貝格是歐洲有名的炮兵射擊能手。試射開始,只聽一聲令下,彈無虛發。一連試放了幾十發炮彈,百發百中!
射擊結果證明:殺傷力強、操作靈活、移動輕便。當時就訂購了75毫米口徑山炮260門,高射炮24門。
可惜,「蔔福斯」山炮的口徑不大,因而殺傷力也有限。浦東的山炮陣地在洋涇。為儘量發揮威力及避免日軍空軍的轟炸,炮兵們在黃浦江對岸的基督教學樓頂設了一個秘密的觀測所,通過海底電纜的通信報告目標方位、修正彈著點的偏差。
山炮射擊的時間,大多在黃昏和夜間,白天隱蔽偽裝,各炮移動到竹林中或溝渠內插上樹枝,始終不讓日軍發現我方的火炮陣地。
開戰初期,浦東炮兵每天都瞄準黃浦江上的「出雲」號開炮,因為距離近,目標大,差不多彈無虛發。有一次,我方的炮彈擊壞了「出雲」號的推進器,日軍整整修了三天。但大多情況下雖然炮彈命中了敵艦,但穿不透鐵甲,只是一種聲勢上的示威而已。
9月2日上午10時,日軍的一艘小火輪滿載士兵,攜帶武器,開到陸家嘴江面後,用小摩托艇分載了六、七名日兵,向陸家嘴拐彎處的春江碼頭開來。艇未停穩,一陣暴雨般的機槍立即掃倒了幾個日軍,摩托艇只好鼓浪逃竄。這時,對岸三菱碼頭上的日艦向我守軍炮擊。浦東炮兵沉著不睬。滿載日軍的另一艘小火輪再次朝春江碼頭衝來,正當日軍停靠上岸時,又是一陣雨點般的機槍橫掃過去,當即有一些日軍中彈落水,小火輪逃離岸邊後,在江中心拐了一個彎,再次企圖登陸。
春江碼頭附近停泊著不少英國、美國軍艦,日軍小火輪不敢靠近,盤旋多次,不敢登陸。
江上艦艇的火炮,開始向浦東猛轟。
春江碼頭附近的帆船和輪船,被日軍的炮火擊中,一時煙火彌漫。此刻,張發奎命令浦東大炮全力還擊,他自己在陣地上親自指揮,聽著隆隆的炮聲·,親見火龍般的炮彈在敵陣中爆炸,是一種快感。
「蔔福斯」山炮朝著虹口日軍據點和黃浦江上的日艦猛烈轟擊。日軍不甘示弱,一邊用大炮還擊,同時出動飛機偵察。浦東炮兵一鼓作氣,炮彈像雨點般飛入敵陣。在外灘觀戰的中外人士不斷地歡呼鼓掌。當天的《申報·夕刊》登出消息:今日上午,日軍小汽艇載若干日軍士兵至浦東突擊窺探,我方開炮還擊,雙方炮擊甚密,隆隆之聲,全市清晰可聞。我方僅陸家嘴祥生修船廠一帶著彈起火,焚毀民房多幢。而我方之炮火,計算得異常準確,敵楊樹浦、虹口之陣地,多處著火。下午2時許,外灘黃浦路日領事署,被我炮隊疊發大炮多次,射中6炮,烈焰飛揚,火勢甚熾,留守在該署中的日軍數十人死傷,損失殊巨。
被浦東守軍擊潰了的日軍,一次又一次地進行反撲。下午3時,一艘掛有英國米字旗的運輸艦靠近了浦東新三井碼頭,中國守軍337團的士兵認為是英國艦艇,沒有攻擊。等到一靠碼頭,艦裡衝出了300多日軍陸戰隊員,一邊衝上碼頭,一邊用槍彈掃射。與此同時,敵機在浦東盤旋轟炸。駐軍第1連官兵猛烈還擊,他們依靠工事掩體,與強敵展開激戰,半個多小時後,日軍漸漸不支,只好退回運輸艦逃之夭夭。這一戰,擊斃日軍20多名,1連傷12人,陣亡1人。
第330團陣地前方是日軍的海軍碼頭,碼頭上煤堆如山。對岸的日軍憑藉艦艇和飛機掩護,常來偷運煤炭。團長焦長富下令:「炸掉躉船,破壞碼頭!」當即一批水性好的官兵潛入江中,先用鋼鑽打洞,但鋼板太厚,只好向警備司令部申請炸藥爆破,結果發下來4個水雷。夜深人靜時,工兵營附帶著20個人潛入碼頭,在一號和二號泊位各放置一個。安放完畢,下令起爆,霹靂一聲,驚天動地!日軍不知怎麼回事,探照燈如同白晝,炮彈一排排飛來,在炸毀的碼頭上騰起濃煙和水柱。
浦東的炮兵為中國軍隊大壯聲威。各報記者紛紛來採訪報導。炮兵營長引著新聞記者在隱秘的竹林中參觀「神炮」,介紹炮戰經過。攝影記者拍了照片。
第二天一早,《時事新報》率先圖文刊載。「壞了!壞了I」張發奎一邊看報,一邊連聲長歎,「這是不該洩露的軍事秘密!」
果然,中午日本出動多架飛機,將洋涇一帶的竹林全部炸光,連附近的民房也損失慘重。
僥倖的是6門「蔔福斯」依然無恙。事後,炮兵營長被撤了職,新聞記者也受了處分。
張發奎咽不下這口氣,他要炮兵實施報復。炮兵旅派第2團團長孫先芝執行,並請德國顧問協助。任務是奇襲日軍的飛機場。孫團長和德國顧問比格爾一起研究,他們是好朋友。偵察完畢,決定炮兵陣地設在浦東江邊英美煙草公司大樓的東南,夜間10時將8門「蔔福斯」推入陣地。
日軍機場在浦西原高爾夫球場,經常停有30架左右飛機,大多是轟炸機和驅逐機。據偵察,每天拂曉前,機場電燈通明,從開燈到飛機起飛,中間有50分鐘時間。
炮群靜靜地等待著,彈已上膛,每門炮準備了下100發炮彈。炮團的「蔔福斯」山炮是75毫米口徑,最大射程達9,000米,1分鐘可發射25發,這是當時最先進的大炮。
突然間,對岸不遠處亮起了一片燈光。3分鐘後,一聲巨響在機場上引起一片混亂。沒有等到日軍清醒過來,排山倒海的炮彈在機場上爆炸!從第一發試射到800發炮彈全部打完,只用了8分鐘!
打完炮彈,孫團長指揮炮群立即轉移。就在「蔔福斯」離開不久,日軍陸上和江上艦艇的火炮一齊射來,日本空軍也出動水上飛機實行狂轟濫炸。炮戰激烈地進行了一個上午。
事後得知,這次奇襲,日軍的飛機被擊毀了5架,傷了7架。
由於及時轉移和隱蔽,浦東守軍傷亡極小,只有幾間民房被炸毀。
張發奎摸著鼻翼下的一撮小鬍子笑了。三戰區副司令長官顧祝同一次又一次給張發奎打電話:「傳令嘉獎1」。
對這些山炮,張發奎十分喜愛。他感歎的是數量太少和口徑太小。
張發奎考察過歐洲和美洲。他先在英國、德國和法國考察軍事,現代科技的發展使他大開了眼界,新的裝備和新的訓練方法大大改變了傳統意義上的戰爭。傘兵、裝甲兵等技術兵種的表演使他激動和振奮。接著他又去美國考察,回國後,張發奎感慨萬千:「見聞益深,耳目一新,真是勝讀萬卷書。」他說:「過去的平面戰爭,已進步到立體戰爭了,無空防即無國防。」
出國之前,張發奎是自信的,他相信武力萬能。他認為中國只要有十個八個像他這樣的第4軍的「鐵軍」,就能與列強爭雄。
確實,1927年是輝煌的。6月,蔣介石指揮的國民革命軍到達河南。張發奎的第4軍在漯河南岸與東北軍隔河對峙,鐵橋上機槍密佈。張發奎下令以連為單位挺身衝鋒,一個連一個連的兵士冒著彈雨踏著屍體奮勇向前,前仆後繼的人浪衝鋒使守軍驚心動魄,竟丟了武器倉皇後退。漯河一戰,第 4軍威名遠揚!
說到第4軍訓練有素,張發奎有他的帶兵之道,他說:「這個太簡單了!太簡單了!一句話,只要帶兵的長官不愛錢、不怕死就行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張發奎既是有感而發,但心中也有愧疚。因為他出國考察,用了第4軍的公積金10萬元。雖然是幹部會決定通過的,但他覺得這是「喝了兵血」。他說:「我心裡有了歉然之情,我的精神已非聖潔,我無法原諒自己。這個時候,我再也不忍心命令士兵效死了!」
在法國,張發奎參觀了部分國防工事。面對堅固的陣地,張發奎突然領悟到了什麼,他產生了一個新的軍事觀念:「國力不只是武力,國力是智力和經濟力。而智力和經濟力,都源於政治。沒有良好的政治,哪會有武力!」
周遊歐美改變了張發奎的人生觀念,也改變他的生活方式。他在南京見蔣介石時,堅定表示:「今後中國的出路,唯有抗戰之一途。」蔣介石應許他為「日後抗戰先鋒」。
張發奎沒有其他將領那樣的浴血苦戰和廢寢忘食。他的防區相對安寧,因而,他一襲短裝,不是騎馬打獵,就是揮動那個從歐洲帶來的網球拍子。隨從們為注意他的安全多次忠告不要隨便外出,他卻兩眼一瞪:「身為軍人,早把生死置之度外!」說也奇怪,身經百戰的張發奎,在槍林彈雨中身先士卒,身上卻沒有一處傷疤,連皮也沒有擦破過一點。@(待續)
--轉載自 黃花崗雜誌第二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