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万物--谈简美育的〈竹雀图〉与〈芙蕖图〉

石守谦 (国立故宫博物院院长)
font print 人气: 22
【字号】    
   标签: tags:

【大纪元2月15日讯】朋友中有人爱花,但不养花,爱鸟但不饲鸟。原因无他,只是舍不得生命短暂的消逝。简美育也是这种人。所以她宁愿以画笔代之,在纸绢上经营她的花鸟世界。对她而言,图绘不再只是真实花鸟的摹写,而是那内在生命的再创造。而为了要进行这个新的创造,她除了要仔细观察之外,还需涵养个人对自然生命的理解与体悟。二十年来,她的画风数变,终于有了〈竹雀图〉与〈芙蕖图〉的制作。但是,那不仅是形式的发展,更应该视为她对自然生命尝试作整体领悟,从深入观察、品味到凝聚至画面上的漫长心路历程。这个历程的艰辛,外人或许无法体会,但它的痕迹,在这两件作品中则清晰可辨。

“竹雀”这个标题其实不甚特殊,古画中时常使用,值得注意的倒是画家如何处理其中竹与雀的关系。首先是数量的选择。单数或复数?或许看来单纯,却常意谓着不同的表现方向。单鸟显得幽独,成双者则有亲密的隐喻,群聚的雀鸟相较之下便特别利于展现丰富而多变的自然生气。竹子亦复如此。疏竹流露着不群的孤高,丛竹则在繁复中内藏非尘世的野趣。在这些前提之下,雀鸟与竹子的搭配,既有限制,亦有变化。在悠久的中国绘画传统中,至迟到十二世纪时这几种不同的配置处理,已经出现了典范模式。后世最为乐道的宋徽宗便有〈竹禽图〉那种富贵幽雅的简约典型的示范。而另一种繁复形式的范例也可在故宫收藏的〈梅竹聚禽〉中追寻遗迹。后来明初宫廷画家边文进在十五世纪初所绘的〈三友百禽〉,基本上也属于这个繁复典型的发展。它们的意旨都在展现自然中的丰富而活泼的野趣;虽为宫掖而作,却非禁中实景,反而透露出对宫墙外另种生命意境的渴望。简美育的〈竹雀图〉在类型上近于〈梅竹聚禽〉与〈三友百禽〉,并而观之,我们或许更能探索她用心致意之处。

正如〈梅竹聚禽〉与〈三友百禽〉,〈竹雀图〉也是二公尺以上的巨幅,只不过将传统的立轴改为较具现代感的横幅而己。它们皆有为数众多的鸟雀,各作不同的姿态,而且,刻意地曲尽其致,不仅彰显着画者的写形功力,而且藉之传达出对万物变化无穷的赞美。不过,前人的画作中,为了突显禽鸟的多变情态,小心地压抑着梅竹、荆棘的数量,以资对照,而〈竹雀图〉则直接横列了整片竹林,让各具意态的鸟雀,似不经意地融入到竹林之疏密结构当中。前者似如针对自然一角的深刻体察,后者倒近似广角镜的对自然景物的宏观。然而,如此的“宏观”并未牺牲在景物中的精致细节描绘,〈竹雀图〉中尽心地营造了竹林中干与枝叶间的细致交错空间,并巧妙地安排栖息、觅食、来去其间的雀鸟。其描绘极为精工,但最能见其苦心之处,则在于经由多层次的色彩微调,让这些异常讲究的细节反而淡入到周围的环境之中。如此的效果与〈梅竹聚禽〉那种深恐观众未及注意雀鸟的主角地位的态度,确实大异其趣。至如〈三友百禽〉那种透过雀鸟动态细节的巧妙掌握,而夸示画家写形能力的企图,在〈竹雀图〉中也被有意识地加以克制;虽然雀鸟的动作及趣味仍需观者在细微处仔细品尝,但脱去了喧哗与夸耀,一切显得平淡而和谐。

导引着这个观察而形构的竹与雀的关系,基本上出自于画家对此主题的自我认识。不再重复古人的幽独,也不局限在既有的活泼野趣,〈竹雀图〉所呈现的已经不仅仅是某片美丽的竹林,以及其中令人喜爱的鸟雀而已,它的关怀重点已由自然的活泼生气,转移至生命的另一个层面。当我们的目光在画面上各处疏密交错的布置中流动,穿越过光影变化的隙缝,不可捉摸的空气粒子随之在绢与色的闪烁中浮现。轻微风动的竹叶、乘风而御的鸟雀,因此而得到了一种静谧的支撑。在此静谧之中的各种活动,不论有声与否,显得多了一层舒缓的自在。这既非写景,亦非抒情,而是意在揭示她于此静观之中所发现的深层真实。在清晨的竹林中,她细心地数着雀鸟的聚落,时而见及它们的来去自如,透过画笔,几乎是偏执地坚持去经营繁复的形象,故意形成一个可资对比的屏障,准备宣告她的领悟。原来在看似平静的竹林中,深藏着自然生命的丰盛与自由。


由全局的观照,继之以细密的凝察,再藉由不肯松懈的画笔点描,来企图捕捉、落实对自然内在的体悟心得,这也是简美育另幅〈芙蕖图〉的创作历程。正如〈竹雀图〉一般,这也是一个无意标新立异的主题。就像是在初夏时节,信步偶过池塘一瞥所见。古人画中亦常见此景。其中最具典范性的作品,可能非十二世纪冯大有的〈太液荷风〉莫属。冯大有的画幅小而可爱,是最精妙的南宋扇面小品,虽描绘了满池荷花,却仍意在表现池塘一角的生机浪漫。茂盛的田田荷叶,占据着画面的大半,但下方等待细心的观者去发现的对对鸳鸯水鸟,却才是画中之灵魂。成双水禽在荷池中的悠游,亲密而自在不受干扰,这是冯大有对其所见荷池生命的诠释。看似寻常,却让人细细品味出浓郁的诗情。如此小品,正是南宋宫廷艺术的精华。当初次站在简美育的〈芙蕖图〉前时,对〈太液荷风〉的记忆,油然而生。

不过,〈芙蕖图〉的规模却大了许多,物象也更为丰富。这固然是因为画幅大量扩充的关系,但同时也牵涉到切入主题角度的调整。〈太液荷风〉中的荷花虽然数量众多,几欲充满画面空间,而其花朵绽放的姿态也在程度上作了各种代表性的描绘,但是,占有主角地位的风动荷叶,却在左边画缘处作了突然的切割。这意谓着画家进行观察时的聚焦,也显示一种诠释自然的小中现大之态度。〈芙蕖图〉则不再对自然进行切割,反而着意于掌握其全局性。从左到右,画家似乎竭尽心力地在勾勒荷叶所有可能的生长现象。或俯或仰,或正或侧,或平展或翻折,或丛聚或疏散,叶的细节与颜色也都谨细地加以区分,变化。这种务必穷尽其态的坚持亦见于花朵的处理之上。从待放、半开、全绽到凋谢的完整生命流程,被一一地收入笔下,并透过颜色与光线的细腻斟酌,高低疏密的位置安排,荷花的各款姿色,遂得在画面上随处吸引观者的目光。观者会如何对作品进行欣赏,通常为创作者所无法掌控。但对此〈芙蕖图〉而言,似乎没有这个问题。在横广的画面中,荷叶不再只是配角,各款花朵中也没有确定的主角;花与叶在各处都饱含着表现的强度,甚至在其叠错之间所形成的小小空隙,也多所讲究,值得注目。观者被允许从任何角度开始,自由地移动视线,随兴逗留品味。这可说是刻意地避去了人为设计之景点动线的介入,而回到一种更自然的漫游方式。对画家而言,如此方能领略荷池的完整之美。

简美育在荷池的漫游,当然与法国莫内处理莲池印象的方式大异其趣。她的漫游行动中仍要求不间歇的深度观察。这实是古典传统中“随处体认天机”理念的发抒。因此,荷池的世界就不仅仅是荷花而已。〈竹雀图〉中的雀鸟也飞来荷池之上,一小群水鸭则在池水中央,形成自足的家族。深隐在亭亭荷叶之间的白鹭鸶,虽是传统水禽画中的常客,但在此又显得特为悠闲,不作觅食之状,只是在茎叶的交错中望着四周的动静。白鸶的安闲,正是荷塘生物关系的主轴。在互不侵扰的共识中,水下的游鱼、波上的水渑、叶间的蜘蛛、花中的螳螂、或翔或伫的蜻蜓等等,皆是自得自在;对生命的丰富动态的重视,在此取代了自然界中生存竞争定律的宰制。

荷塘中生态之富,有时真不得不让人赞叹。这大概是简美育在观察她的荷花时,一再地感受到的吧!这种心情,让她能够用她细致的画笔助之脱去以往描绘荷池水禽的窠臼,也一次次地记录了过程中发现的喜悦。在画面右角茎上的蜕壳中的蜻蜓、左方青蛙的交配,虽微小,却是无限生机的透露。当她看到右缘叶上一列蚂蚁缓缓走入,便欣然决定在画面上有它们的位置,即使素来并不认为它们能登大雅之堂。这些琐细,皆转化成随机的生趣盎然。发现的喜悦,在物象成形之际,也邀请观者有所共鸣。

所有这一切荷池中丰富的生命演出,虽然活泼引人,却不喧哗,反而统合在一片宁静之中。荷花与叶在画面上的水平韵律,和缓地起伏,让整个气氛显得异常平淡。草虫水禽所带动之空气与水的波动,不是没有声响,而是一种隐藏式的含蓄。与之对照的是另组静谧的细节。用心凝视才得发现的小小蚁队、轻轻滚动在叶面上闪烁着光线的水珠、随着微风吹拂而飘落水面的花瓣,虽有动作,但又几乎无声无息。这可以说是属于宁静的丰富音色层次。画家用心观察、展现的荷池生意,原来皆在于诠释她在其中所悟到的,生命内在的丰厚沈静本质。这也让〈芙蕖图〉在历史及美学传统的观照中,显得与众不同。

〈芙蕖图〉与〈竹雀图〉对自然的诠释,其实最后都必须归结到画家的“静观”。它既是起点,也是终点;而在始末间的执行过程中,则又要求义无反顾的坚持。这一切都不应该视为顺理成章的轻松易致。二十一世纪的人生,万物富饶,独缺心灵的平静。后现代的思潮论说,又将诸般人世价值解构成权力之竞逐,更添心灵的动荡。艺术在当下的情境,亦以批判、颠覆为要务。如简美育在此二图中所追求的静观自然,意谓着对当下艺术潮流论争的大胆超越,并对其主流价值视若无睹。她的静观,因此应视为一长段不断遭受质疑、诱惑、自我煎熬的心路历程的艰辛成果。不过,当面对着〈竹雀〉与〈芙蕖〉二作的完成,简美育应会感到一点满足,或许还有一点无悔的骄傲。假如她也读到北宋哲人程明道“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名句,或许更能兴起“吾道不孤”的愉悦吧!
(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或资料给大纪元,请进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扬‧范‧海瑟姆(Jan van Huysum)是位出了名的神秘隐居型艺术家(1682─1749年),也是公认18世纪最杰出的荷兰静物花卉画家。他的作品因想像力丰富、具奢华感、色彩饱满、纹理细致,以及高度细致的写实而倍受尊崇。这些成就的关键在于扬‧范‧海瑟姆谨慎且不怕麻烦地在画布上一层又一层地涂上薄釉彩的技巧。尽管许多人试图模仿,但同时代的画家都没有办法做到。
  • 小汉斯‧霍尔班生于德国巴伐利亚州的奥格斯堡市(Augsburg),属于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北方的画家与版画家。他被公认为十六世纪时期最伟大的人物肖像画家之一,除了肖像画之外,他的作品还包含宗教画、警世内容的版画等等。特别是他警世意涵的木刻版画用于人文思想著作的插画,在传播新教思潮的时代里,起到了有力的作用。
  • 文徵明以“白描法”钩出娉婷玉立的莲花,用极婉约匀称的细线来钩勒。为了显现花瓣的精气有神,画瓣尖,下笔时先以书法中的“顿笔”为之,再提笔上来,一上来就见真章了。我们看到文徵明的花瓣线条是那么细致温和,好像随手不经意地就画出来似的,柔中带刚,刚中有柔。显得韵味无穷。
  • 南梁 张僧繇《雪山红树图》(台北故宫博物院提供)
    光凸凸的山,除了轮廓线以外,不添加任何线条也就是没画皴法。 这幅画怎么和常见的中国山水画迥然不同呢?
  • 来自比利时的法兰德斯风格画家安东尼‧范‧戴克(Anthony van Dyck,公元1599年–1641年)是一名臻求完美的肖像画家。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替英国国王查理一世所绘的肖像画,优雅地呈现了查理一世和他的宫廷样貌。范‧戴克也是一位色彩大师,他善于运用色彩和大胆的笔触来表达光线、物体的移动和布料质地。这项特长也让他得以在作品中描绘出高度精准却仍具有绘画特点的蕾丝质地。蕾丝这种非常精致又复杂的布料是16至17世纪时富有的艺术赞助人流行配戴的服饰配件。
  • 华丽夸张的定型角色(stock characters)、简单的情节、即兴对白和户外表演,是即兴喜剧(Commedia dell’Arte,又译艺术喜剧)的核心特征。其幽默剧情常围绕着年轻恋人的种种考验。演员们不受台词限制,可以根据观众的反应调整表演。这些喜剧常含有对时政的讽喻和接地气的幽默,可以巧妙避开查禁。这种意大利民间戏剧形式也成了18世纪洛可可(Rococo)艺术运动的理想题材。
  • 冬天多少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沉闷些,有些人觉得天空乌云密布缺少阳光令人提不起劲来。但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算在最昏暗的日子里也有色彩。最近我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望向天空,当天刮风下雨天色昏暗,天空不再出现彩虹,反倒像是大理石般带点细微的灰色、蓝色甚至紫色。
  • 意大利伟大的艺术宝藏之一是位于帕多瓦(Padua)的斯克罗维尼小礼拜堂(Scrovegni Chapel)。是什么让小小的斯克罗维尼神妙不凡,且意义重大?
  • 丁托列托在自己画室的墙壁上写有这样的座右铭,作为灵感之源的提醒:“米开朗基罗的造型与提香的色彩”(Il disegno di Michelangelo ed il colorito di Tiziano)。《创造动物》这幅画是向两位大师致敬之作:丁托列托动态地描绘了神体,并满怀愉悦地赞美自然界。此画如今收藏在威尼斯学院美术馆(Gallerie dell'Accademia)。
  • 美国作家史丹利‧霍洛维茨(Stanley Horowitz)写道:“冬天就像蚀刻版画,春天是水彩画,夏天像油画,而秋天是综合四季的马赛克(镶嵌画)。”几世纪以来,诗人与作家用笔歌颂四季,而画家用色彩使之流传千古。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