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變臉(2)
(二)「特赦」
1976年4月5日,北京城爆發了毛澤東生前第一次規模空前的反獨裁、反專制的學生運動。預示著毛澤東的獨裁統治進入癌症晚期。
1月8日周恩來去世,從廣播中傳出的衰樂中,已能隱隱約約聽到反對中國一人獨裁的吶喊聲,天安門上喊出了「秦始皇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四月五日一聲驚雷,壓抑民眾向全世界吹響了「神州欲變,風雨已迷天。昏星暗月,紅日當頭已顯難。妲己想統赤縣,自稱武則天。長江日夜向東流,聚義群雄在人間」的號角。
將江青公開比作妲己,毛澤東理所當然就是暴虐無比的紂王了。
為了對付兩百個赤手空拳的祭掃哀師,獨裁者竟出動了三萬民兵,九個營的正規軍,三千名公安人員,在天安門廣場上演出慘無人道的大屠殺。毛澤東已經感到自己坐在一觸即發的火山口上。
中蘇兩大國為爭奪老大地位而劍拔弩張,客觀上為中美關係的解凍創造了條件。1972年上海中美聯合公報的發表,開啟了一個新歷史進程。
根據上海公報的有關條款,1975年中共頒布了對國民黨縣團級以上人員的特赦令,對所有在押的國民黨人員實行大赦。
經過二十多年的苦役摧殘和公開殺戮,當年的國民黨軍政人員已所剩無幾。倖存下來的人,也垂垂老矣。已年屆六十五歲的潘朝元,便是在這種歷史背景下熬過了二十多年的煉獄,在1975年「國慶節」前,離開了鹽源農場,回到了重慶。
我的跨關節韌帶受傷剛剛康復,特地利用了一個下午的空閒,趕到場部去拜望他。
我找到那裡時,他們都在休息,我見他們全部睡在地鋪上。五十多個被遣送人員,大部份我都認識。其中有一半是要回重慶的。年齡最小的也五十歲了。雖然已脫下了平時襤褸的勞改服,換上了統一縫製的制服,表面上似乎精神了許多,但那強打起來的精神,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了二十年煉獄的傷痕。他們所經歷的歲月,早已刻在他們佈滿皺紋的臉上了。
他們出獄後,還能活幾年?中共對他們進行長期洗腦,已將它們中的絕大多數變成了政治上的啞巴,晚景淒涼。
無產階級專政卻還要在他們身上大做「人道主義」文章,中共宣傳機器像當年特赦戰犯,在報紙上接連登載他們的報導和照片,掩蓋他們身上煉獄留下的傷痕和血腥氣。
那天下午,我同潘朝元、徐伯威、張清雲會面,坐在「街心花園」的石凳上促膝談心。原想好好暢述一番,可惜我們四人落座後,是談十五年來的獄中苦難?還是回憶鐵窗裡傷心歷程?風風雨雨豈是幾句話所能暢述的。
若講眼下的政局,從珍寶島衝突到尼克松訪華,將這二十年的事件竄在一起,在這裡能暢談麼?何況老頭子們的楞角早已被煉獄磨鈍了。
於是我們只好默默對視,相對無言,靜數對方額上的皺紋。
默默無言許久,我便問起回歸的日程安排,潘朝元簡單的追述著相別了二十多年妻兒的下落,我拿出預先準備的筆記本,請他留下重慶最先落腳的地址。
潘老告訴我回重慶以後,暫時留住在大女兒家中,還不知重慶方面的「統戰部門」如何安頓他?
徐伯威則告訴我,他回成都,也暫落腳大女兒家,他的條件比潘朝元似乎好一些,成都市的參事室已向他發來了邀請函,請他寫一點回憶錄和孫子兵法註釋之類的東西。
在潘老返回重慶後的一個月後,我就接到了他發來的第一封信。說他在距菜元壩不遠的黃沙溪一家百貨商店站櫃檯,每月薪水40元。
看來中共將他們奴役了大半輩子,還要靠自已用勞動來換取極低微的報酬以饗晚年,這大概就叫共產黨「改造人成為自食其力者」 的結果吧!
張清雲也來了信,他寫得十分耐人尋味。介紹成都地區的生活水平,說小菜已是20分一斤,而豬肉是300分一斤。張清雲在信中雖沒有直言一路陡漲的生活費用,卻把每月40元收入的拮据狀況作了陳述,可謂曲筆通幽。
我給潘老寫的回信中,只是囑他抽空去看看我北碚蔡家場的母親,他果然就在第二年抽空去了一趟蔡家場。
潘老是我在獄中所遇到相處最久的長輩,1960年,我在入獄時就認識了他,1963年初,我倆同批發配涼山的甘洛農場,一同渡過了甘洛的鬼門關,又一同從甘洛送到西昌鹽源,彼此成為獄中的生死之交,他正直的品格銘刻在我的心中。(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