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清文短篇連作小說集】

家族墓

作者:鄭清文

人走了,時間也過了,畫留下來了,時間停止在那裡?這幅畫變成了歷史。(fotolia)

font print 人氣: 237
【字號】    
   標籤: tags: , , ,

人走了,時間也過了,

畫留下來了,時間停止在那裡?

這幅畫變成了歷史。 臺灣是不是這樣?

很多生命在生鏽,而後腐掉?

 

「會落雨嗎?」

大伯問,身邊站著新的大姆(編注:大伯母)。

「中午以前不會落。」

建墓師抬頭看看遠外山頂,有白色的雲翳竄了上來。

墓地散布在低山四分之一的高度以下的山坡上。墓地裡,擠滿著墳墓,有大有小,四周長著雜草,只有零星的矮樹。

阿公,鎮上的人叫他虬毛伯,因為他有一頭捲髮。

這是阿公的墓地,拾骨以後,改建成家族墓。

建墓師把菸蒂一丟,用腳踩了一下,看看還有些煙,再踩了一腳。

墓地下面,是一片稻田,是一片綠色,第二季的稻子,已長到一尺多高了。

一部計程車在墓地入口處停下,一個穿著深灰色衣裙的女人下來,匆匆越過墓地和稻田之間的小路。

那是大姑。

「這時候也塞車,不像話。」

大姑已滿身大汗,一邊急喘著氣。

大伯和父親商量,決定為阿公拾骨以後,在阿公舊墳地點,蓋一個家族墓。墓已蓋好,今天要把先人的骨甕移過來。骨甕有五個,曾祖父母、祖父母和大姆的。

阿祖貧窮一輩子,從小到處流浪,有時打零工,有時擺攤子,或做流動販,賣番薯、賣土豆,或杏仁茶等。其它,更早的墓,找不到了。因為阿祖並沒有告訴阿公。

家族墓有一點像土地公廟,比小型的土地公廟大一點,比中型的小。

家族墓的內層是階梯式,有五層,每層可放八個骨甕。

以前,家族的五個墓,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每次掃墓,幾乎要花一整天的時間,東西奔走。

這次家族墓完成,重新安置骨甕,父親和大伯商量過,要不要請二伯。二伯已過繼給舅公,已改姓石。實際上,阿公最疼二伯,阿公是船伕,二伯小時候也時常上船找阿公,有時還會和阿公在船上睡覺、過夜。二伯和大伯,以及和父親的關係,完全維持著親兄弟的情誼。

二伯,以前叫阿公姑丈,後來就跟大伯、父親他們叫阿丈。那時候,在農村或小鎮,還有人不叫自己的父親阿爸,而叫阿丈或阿叔。

要請二伯,就要請大姑。

大姑大二伯將近十歲,在二伯還沒有出生之前,已先過繼給舅公了。因為舅公一直沒有小孩。

大姑對舅公很不滿,舅公死後,自己去公所,把姓改回來,不再姓石。

大伯按照建墓師的指示行事,點了一把香,分給大家。

「怎麼不寫『隴西』?」

以前,在墓碑的上面,在顯考的兩側,都刻著「隴西」兩字。這次,新的家族墓上刻的是「李家墓園」。

「大姊,妳知道『隴西』兩字代表什麼?」

父親問她。

「代表李家呀!李家的墓不都刻著『隴西』二字,表示我們的祖先是從隴西遷移過來的呀。也就是我們的祖地呀。」

「妳知道隴西在哪裡?」

「在大陸呀!」

「大陸的哪裡呀?」

「……」

「元玲,告訴大姑隴西在哪裡?」

「在甘肅。」

「在甘肅……」

「妳知道甘肅在哪裡?」

「好了,好了。你們讀書較多,就要欺負人。反正,我也不會埋在這裡。」

大姑說,轉頭過去看看小姑。

小姑丈回中國去了,一年回來一次,回來領退休金,而後再去中國。在臺灣只住四個月,也就是在中國的時候有八個月,占了五分之二。聽說,在那邊還有二個哥哥和一個妹妹,父母在他可以回去之前,就已過世了。他回去,還為他們建造一個家廟。

「妳會埋在這裡嗎?」

「不會。不過,我也不知道要埋在什麼地方。」

小姑說,低下頭。

建墓師依序把五個骨甕放到墓屋裡。最上面的是男女二位阿祖,旁邊兩側是阿公和阿媽。男女阿祖是放一起的,阿公和阿媽卻分在阿祖兩側。他們為什麼不放在一起?

依照建墓師的說法,這樣才能放更多的骨甕。如果一代一層,只能放五代,阿祖,阿公和阿姆,就已占了三代,剩下的,只能供應兩代。

不是放在阿媽旁邊,另外一側,阿公的旁邊留了一個位子給大伯。

那新的大姆呢?

大伯和新的大姆,現在住在一起,不過他們並沒有辦理結婚登記,在戶籍上並不算是正式的夫妻。實際上,他們都是再婚,大姆有自己的子女。

「我們要住在一起,要互相照顧。」

大伯和大姆都這麼說。

「怎麼這麼小?」

大姑看著右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家族墓,看起來像廟宇,有中型的土地公廟那麼大。

「原來的地,只有這麼大。」

父親說。

的確,周圍都是墳墓,緊緊靠在一起,無法擴大。

「有夠了。裡面有四十個位子,現在子女少,四十個位子,不夠十代,也可以用八代了,一代二十五年,也二百年了。有夠了。」

建墓師拚命說,又點了一根香菸。

二伯話最少,從頭到尾,幾乎沒有表示任何意見。二姆沒有來,因為堂姊在美國生產,她去照料了。

不過,元宏堂哥有來,還帶了女友來。元宏堂哥曾經帶女友來看過母親。二姆出國前有交代他,叫他有事要找三嬸,也就是母親商量。他預定要在九月間結婚。

大伯的小兒子,元德堂哥生病,沒有參加,他的大兒子元福堂哥有來,還帶來了兩個小孩,一女一男來參加。

我的大哥元昌,當導遊,目前人在日本。二哥元裕,在美國讀書。

「小心喔。」

大堂哥的兩個小孩,在墓地裡跑來跑去。那個小男孩已跌倒三次了。

「姊,妳將來也要放在這裡?」

「我才不。」

「為什麼?」

「我是女孩子。」

「為什麼女孩子不可以?我們不是一家人?我們不能像阿祖他們,放在一起?」

「大概是吧。」

「姊,我的狗狗死了,要放在裡面?」

「也不行。」

「為什麼?」

「牠不是人。」

「呃。」

他應了一聲,看來,他還是不懂。

「元玲,妳讀什麼?」

上香之後,大姑他們在燒紙錢,二伯忽然走到我的身邊問我。

二伯最像阿公,有一頭虬毛,人也比大伯、比父親高大一點。

「中文研究所。」

「碩士班?」

「對。」

「師大?」

「對。二伯也是師大畢業的?」

「對,那時候叫師院。妳的論文寫什麼?」

「《十日談》和《聊齋》的比較研究。」

「什麼?」

二伯顯然有點吃驚。

「為什麼?」

「自從上研究所之後,我一直想著一個問題,中國傳統文學,在世界文學中,占什麼位置。」

「快來燒銀紙了。」

大姑轉頭過來,喊了一聲。

「妳,以後要教書?」

「對。不過,如果可以,我還想攻讀博士。」

「要走研究的路?」

「我也曾經想過,也許,我也可以嘗試創作。」

「妳的計畫真不少。」

「二伯,聽說你喜歡畫畫?」

「妳怎麼知道?」

「母親說的。」

母親和大姑他們在燒銀紙,銀紙的紙灰揚起在空中。

「二伯,你畫什麼?」

「海報。」

「什麼?海報?」

「電影院的海報,也叫看板,就是把印好的小海報,畫成大海報,掛在電影院上面。」

「呃。」

我有點意外。

「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

「現在呢?」

「主要是畫靜物,畫風景,也畫人物,不過不多。」

「畫插圖嗎?」

「還沒有想過。妳為什麼問?」

「我說我想創作,想寫劇本、小說。其實,我最想寫童話。」

「真的?妳寫童話,我可以幫妳畫插圖。」

「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過,那很不一樣。」

二伯說,從口袋拿出紙和筆,迅速畫了起來。

「妳看。」

二伯畫了一隻螞蟻,有動作,有表情,看起來好像在指揮,額頭還灑下汗水。

「二伯,你好像在畫我?」

二伯只是笑著,沒有回答。

「二伯,我已決心要寫童話,你一定要幫我畫插圖。」

「好呀。」

「快收好,可能要落雨了。」

建墓師說。山頂上的雲,已罩到頭上來了。◇

——節錄自《紅磚港坪》/ 麥田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余心平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麵包片還擱在那父親嘴邊。大家都定住了,愣愣看著自己的熱咖啡騰騰冒煙。街上傳來一陣婦人的哭喊。哭聲,尖叫聲,馬匹嘶鳴。 父親起身開窗,狹小的廚房立即凍結成冰。他隔窗叫住一名男子,兩人一問一答,街上一片喧嘩嘈雜蓋過他們的對話。
  • 因而三十五年來,我同自己、同周圍的世界相處和諧,因為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嘬糖果似地嘬著,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裡,不僅滲透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衝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 四十年過後,在駛往聖布里厄的列車走道上,有一名男子正以一種無動於衷的眼神凝視著春日午後淡淡陽光下掠過的景色。這段從巴黎到英倫海峽窄小且平坦的土地上布滿了醜陋的村落和屋舍。這片土地上的牧園及耕地幾世紀以來已被開墾殆盡──連最後的咫尺畦地都未漏過,現在正從他的眼前一一湧現
  • 我在和愛德華見面之前,就聽說了他在太太臨終前所作的承諾。
  • 真彌說,昨天晚上,他們從髮廊回家的路上,突然被兩三個年輕男人包圍。那幾個年輕人想把他們拖進投幣式停車場的暗處,徹平挺身迎戰,讓真彌先逃走了。
  • 後來我發現,處理掉那些東西以前,再花點時間感受一下它們,心情能得到撫慰。每件物品都有它的歷史,回味那些消逝的時光,總是樂趣無窮。年輕的時候我總是太忙,沒能坐下來好好思索某件物品在我人生中的意義,沒能想想它來自何方,或何時又如何來到我手上。
  • 狩獵術語中有個頗具啟發性的詞彙,可以形容這類印痕——嗅跡(foil)。生物的嗅跡就是足跡。但我們很容易便忘卻自己本是足跡創造者,只因如今我們多數的旅程都行在柏油路或混凝土上,而這些都是不易壓印留痕的物質。
  • 早期的水手擁有一定的航海及造船技術,因而能夠找到啟程及歸返的海路。我們只能臆測這些技術的內容,至於他們踏上旅程的原因,所知則更為稀少。
  • 我從巴勒斯坦回來後不久,無意間讀到一篇捷克作家西列克(Václav Cilek)所寫的優美論文,題名為〈看不見的蜜蜂〉,文章開篇寫道:「默默前去朝聖的人愈來愈多,朝聖的地點開始改變。在石頭上,在森林裡,都會看到小型的獻祭——用小麥編織的花束、一束石楠上插著一枝羽毛、用蝸牛殼排成的圓圈等。」
  • 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紐約市充滿節慶的繁忙氣氛。人行道擠滿了人,商店櫥窗妝點得璀璨亮眼,人們攜家帶眷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轉。似乎人人都卯足了勁想讓這段詭異而不幸的日子變得正常。我發現這現象很值得慶幸,但也很讓人不安。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