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1)

The Old Ways
作者:羅伯特·麥克法倫

《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大家出版社 提供)

font print 人氣: 145
【字號】    
   標籤: tags: , , ,

追隨

人是動物,跟所有動物一樣,凡走過便留下足跡,在雪上、沙上、泥濘上、草地上、露珠上、土地上、青苔上,留下行過的痕跡。

狩獵術語中有個頗具啟發性的詞彙,可以形容這類印痕——嗅跡(foil)。生物的嗅跡就是足跡。但我們很容易便忘卻自己本是足跡創造者,只因如今我們多數的旅程都行在柏油路或混凝土上,而這些都是不易壓印留痕的物質。

克拉克(Thomas Clark)在雋永的散文詩〈行之頌〉裡寫道:

「人無時無處不行走,於地表錯綜劃下可見與不可見之徑途,或對稱,或曲折。」

確實,一旦開始留心便會發覺,大地依舊織滿徑途與行跡,在現代道路網上投下陰影,與之或斜切或直交。朝聖之途、林蔭之路、獸群之道、殯葬之徑,踏境、牧地、溝堤,夾道、鋪道、籬徑——將途徑之名朗聲快速唸出,它們便成詩歌、成儀式——沉徑、白堊步道、引水道、趕牲道、抬棺道、騎道、馬徑、貨徑、橋道、堤道、戰道。

許多地區依然保有舊道,連結一地與一地,導引人通過關塞,繞過山陵,來到教堂或小禮拜堂,行至河流或海洋。它們的歷史未必都快樂。

愛爾蘭有千百公里長的飢饉之路,是一八四○年代的饑荒者所建,不過連結的是空無與空無,所得回報甚薄,未曾載入全國地形測量局的地圖。

荷蘭有死亡之路和鬼魂之路,兩者交會於中世紀的墓園。

西班牙不僅有至今尚在使用的廣泛趕牲道網路,也有長達數千公里的聖雅各伯巡禮路,是前往康斯波特拉聖雅各伯的朝聖路徑。對走在巡禮路上的朝聖者來說,每一步都具有雙重意義:同時落腳於現實的道路與信仰的旅途。

蘇格蘭有疊石道與棚屋道,日本則有狹窄的鄉野步道,是一六八九年詩人松尾芭蕉寫作《奧之細道》時所行過。

十九世紀,寬廣的「野牛道」縱橫美洲草原,是成群的野牛驅趕多種獸類時所留下,早期移民以之為途,向西挺進,橫斷北美大草原。

歷史悠久的路徑存在於水上一如在於陸上。

大洋海道密布,途徑為風向和洋流所決定,而河流也躋身最古老的道路之列。在嚴冬月份,要進出印度喜馬拉雅山區偏遠的桑噶爾谷地,唯一的途徑是一道冰封河流所形成的冰道。

這條河下落穿過兩側陡峭的泥岩山谷,其險坡是雪豹狩獵之處。此處的深潭之冰既藍且澄。沿河而下的旅程叫做chadar,踏上chadar之旅的人雇航冰者為嚮導,他們經驗豐富,清楚何處有危機潛伏。

不同的徑道自有其不同的性格,端視地質和目的而定。

坎布里亞郡有些棺道在上坡那一側置有扁平的歇憩石,可供抬棺者卸下重擔,甩甩疲憊的雙臂,聳聳僵直的雙肩。

愛爾蘭有些棺道有嵌壁式的歇憩石,可供弔唁者在石上的凹槽安置卵石。

英格蘭白堊丘上的史前道路歷經多少世紀的踩踏,土壤變得緊實,其上雛菊繁生,欣欣向榮,因此路徑至今可辨。

在外赫布里底群島的路易斯島,成千上萬的工作道路在苔地上刻出縐痕,從空中俯瞰,外觀有若岩羚羊皮。

此外我還想到蘇格蘭高地山徑間的之字形紋理、〔英格蘭東北部〕約克郡與威爾斯中部地區滿布旗幟與橋樑的駝馬徑,以及(英格蘭東南部)罕布郡那沒入水中的綠沙徑。綠沙徑上,羊齒蕨類植物自成蔭的堤岸中湧現,蜷曲一如宗教牧杖。

標示古道的活動本身便是一種不傳之祕,牽涉到疊石、灰色風化石、史前沙岩巨石、地界標、立長石、里程碑、巨石圈以及其他的引路標。

在達特摩爾的沼澤地區,標示路徑的白瓷碎片讓人們在晨昏時分得以安全行走,有如童話故事裡韓森和葛莉特的卵石小徑。

山區鄉間的巨礫通常指向可以涉水而過的淺水地帶,例如紅山山脈的烏茲石,標示著摩爾溪可以涉水抵達傳統牧地之處,由是而來到雕刻靈動的岩畫前,每當黃昏的日光拂過岩石,馴鹿便躍然欲生。

長久以來,路徑與路徑標示者一直誘惑著我,將我的眼光引而向上向內向遠方。雙眼受路徑的誘引,心眼亦如是。

想像力無法不去追索地上的線條。線條在空間裡向前延伸,卻在時間裡向後回溯其作為路徑的種種歷史,及其之前的諸多追隨者。

走在路上,我常好奇道路的由來,揣想是什麼樣的衝動導致路的創生,思索因路的存在而衍生的慣常旅程,以及道路所保存的關於冒險、相遇和啟程別離的各種祕密。

我在至今為止的人生當中,在步道上大概已經走了上萬公里,或許比多數人多,但與某些人相比卻還相形見絀。

德昆奇(De Quincey)曾揣測說,華茲華斯一生大概走了二十八萬公里路。他那名聞遐邇的虯結雙腿,被德昆奇惡毒地形容為「所有……女性鑑賞家都會認為是遭遇了嚴厲天譴」,但在行走及負重時,這樣的小腿何其可敬。

就我記憶所及,我已經步行了數千公里,只要一失眠(其實夜間我多半失眠),我就把自己的心智送去重溫舊路。有時候我就這樣慢慢踱入夢鄉。

克萊爾(John Clare)對田野小徑的形容很是簡樸:「它們在我前進時帶來喜悅。」於我心有戚戚焉。

惠特曼在《草葉集》裡宣稱「我的左手攬著你的腰,我的右手指向大陸地景,以及平凡無奇的公共道路」,口吻既友善又情色,此外還頗為強橫。

若取「凡塵」(worldly)一字最好的意義,「步道」可謂具有其中的世俗性,向所有人敞開。道路權以使用為界定的依據,也因使用而得以存續,這些權利構成一種自由的迷魂陣,是公共土地上纖細的網路。

我們的世界之私有化,其方式頗具侵略性,處處是電纜、閘門、閉路電視攝影機和「不得擅入」的告示牌,而將這樣的世界串連起來的便是那迷魂陣。

這種迷魂陣,是不列顛和美國在土地利用方面的重大差異。美國人向來羨慕英國的小徑系統及與之伴生的自由,一如我艷羨斯堪地那維亞的慣習權(Allemansrätten,字義為「每個人的權利」)。

這種慣習誕生於不曾經歷數世紀封建統治的地區,故而並不臣服於某種地主階級。於是,只要不造成損害,公民可以隨意走上未經開墾的土地,可以生火,可以在有人居住的宅邸外的任何地方安睡,可以採集花朵、堅果和莓果,可以在任何水道游泳。

蘇格蘭近來終於開竅的「進接權法」(access laws)可謂越來越接近這種權利。

路徑是大地的習性,是兩廂情願的造物。創造自己的步道並非易事。

藝術家隆恩(Richard Long)曾經有此嘗試,他轉彎數十次,踩出一條進入漠地的僵硬直線。但那是足跡而不是步道,除了自己的終點便所向無處。

隆恩那種走法像老虎在籠內踱步,也像泳者來回游動。既然沒有延伸的指望,隆恩的線條便有如斷枝之於樹木。

道路乃是彼此相連的存在,連結是道路的首要之務,也是道路存在的主因。就字面意義而言,道路連結了地方,而在引申意義上,道路更進一步連結了人。◇(待續)

——節錄自《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大家出版社

【作者簡介】

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

才氣縱橫的英國劍橋文學院士,被視為新一代自然寫作及旅行文學的旗手,也是英國史上最年輕的布克獎評委會主席。《故道》一書曾獲「多爾曼旅遊寫作獎」(Dolman Prize for Travel Writing)。

責任編輯:李昀

點閱【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系列文章。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我每天帶上槍,出門去巡視這黯淡的城市。這工作我做得太久,整個人已經和這工作融為一體,就像在冰天雪地裡提著水桶的手一樣。
  • 「長長短短的文字猶如戰火下的那一則則電報,一張張紙條,乃至大火餘燼下的一絲絲訊息,都是這兩個心地良善的孩子,在邪惡殘酷的戰爭之下,始終把持住那一念善所成就出來的奇蹟之光。」── 牧風(部落客)
  • 麵包片還擱在那父親嘴邊。大家都定住了,愣愣看著自己的熱咖啡騰騰冒煙。街上傳來一陣婦人的哭喊。哭聲,尖叫聲,馬匹嘶鳴。 父親起身開窗,狹小的廚房立即凍結成冰。他隔窗叫住一名男子,兩人一問一答,街上一片喧嘩嘈雜蓋過他們的對話。
  • 因而三十五年來,我同自己、同周圍的世界相處和諧,因為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嘬糖果似地嘬著,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裡,不僅滲透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衝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 四十年過後,在駛往聖布里厄的列車走道上,有一名男子正以一種無動於衷的眼神凝視著春日午後淡淡陽光下掠過的景色。這段從巴黎到英倫海峽窄小且平坦的土地上布滿了醜陋的村落和屋舍。這片土地上的牧園及耕地幾世紀以來已被開墾殆盡──連最後的咫尺畦地都未漏過,現在正從他的眼前一一湧現
  • 白晝,那遭人遺棄的美麗國度閃耀著,到了黑夜,換成航向故國的恐怖回歸在發光。白晝在她面前呈現的,是她失去的天堂,夜晚所展示的,則是她逃離的地獄。
  • 參加相親派對簡直就像在宣告自己嫁不出去。之前我一直有這樣的想法,所以向來避不參加,但占卜上寫著「努力脫胎換骨」,而且我也對玻璃工藝頗有興趣,最重要的是,「不能繼續過目前這種生活」的不安推了我一把。
  • 時值一月下旬,我順著輪船踏板慢慢走上岸,那時新英格蘭才剛披上一層薄薄的新雪。新菲多漢姆市在漸沉的暮色下閃閃發光,街燈照亮沿岸一整排結冰的建築,磚牆彷彿鑽石般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煤氣路燈的光點在大西洋的墨黑海面上搖曳彈跳。
  • 我在和愛德華見面之前,就聽說了他在太太臨終前所作的承諾。
  • 畢竟超過了半個世紀,當然不一樣啊!道路和運河都整備得很完善,街道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簡直可說是煥然一新。這裡的很多房子曾經付之一炬,很多居民也葬身火窟,經過之後的重建,才有目前的Y町。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