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曲领域,最有趣的作家组合莫过于“酸甜乐府”。一个喜食酸而号酸斋,一个好甜食而号甜斋,恰巧又都擅长散曲创作,因而后人习惯将二人合称。多姿多彩的元曲,就这样增添了几分酸酸甜甜的奇妙滋味。
酸斋先生,是文武双全的外族贵胄贯云石;甜斋先生,就是聪敏秀丽的江南才子徐再思了。二者虽然齐名,但是无论从身世经历还是作品风格来说,徐再思都和贯云石有很大的差异。
十年江湖客
徐再思,字德可,是江南嘉兴人。他一生未仕,做过嘉兴路吏,长年辗转漂泊于江浙一带。他大概与张可久、乔吉、贯云石等散曲作家为同时代人,却没有留下太多题赠、唱和之作,让人不禁想像,他是个为生计劳碌、为理想奔波的孤独落寞文人。零星的文字记载还提到,徐再思有个同样擅作散曲的儿子,徐氏文采风流后继有人,也算一桩欣慰之事。
这个没有留下什么故事的才子,把一腔心事都写进那存世的一百多首散曲中了。蓦然回首,离乡的徐再思在外羁旅飘摇已有十年之久,如今仍然一事无成。那壮志未酬的惆怅和思乡情切的悲苦,便随着秋夜细雨,缓缓流淌而出。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水仙子·夜雨》
这是一个婉约气质的文人浅斟低唱的无奈心事,选用的意象、营造的氛围,都带着传统诗词的影子。梧桐、芭蕉是秋季常见的植物,历经风吹雨打,枝叶瑟瑟作响,飘摇凋残,最能牵动悲秋之心。本就心事重重的作者,听到这凄凉萧瑟的秋声,不由午夜梦回,辗转反侧。开篇三句鼎足对,写得工整清丽,未道一个“雨”字,写尽雨中景色和愁绪。
这个无眠之夜能做些什么呢?作者独自下棋,闲敲棋子振落灯花,又懒于收捡,寂寥孤苦之情态,跃然纸上。他由自己身世联想到了唐朝的落魄文人,曾受旅店主人冷遇,他们就像是隔世的知音,共同品尝仕进无门、穷困潦倒的辛酸。一夜秋雨,加重了他的心事,引发了他深深的喟叹。
作者准备入睡了,却因为孤身一人,客居他乡而无法成眠。他回想这十年来,不能在父母身边侍奉,自责、愧疚、思亲等愁情交织于心,难以排遣。他却用“都到心头”作结,语淡而味浓,绵绵情思延展至曲外,留有无穷余音。
漂泊的生活,失志的境遇,让徐再思感到迷茫、绝望,他的文字也总是流露出多愁善感的情绪。作者屡屡碰壁,理想幻灭后,也有看淡得失的那一天,从求仕转向寻求隐逸的精神解脱。于是有了这一首《天净沙·别高宰》:“青山远远天台,白云隐隐萧台,回首江南倦客。西湖诗债,梅花等我归来。”
青山隐隐,白云缭绕,笼罩着一个远离尘世的世外仙境。作者对过往人生做出反省,自许为倦客,也就是厌倦了在官场追名逐利的生涯,放下入仕之心。他以欠西湖诗债、约梅花归隐,寄托了寄情山水、乐隐忘忧之心。
“倦客”一词,终究难掩几分无奈和萧索的意味。而到了《水仙子·重九》,徐再思似乎看得更为透彻:“东篱重赋紫萸诗,北海深倾白玉卮,西风了却黄花事。是渊明酒醉时,笑人间名利孜孜。钻酰瓮,检故纸,再谁题归去来兮?”
借陶渊明之口,徐再思表达不为名利所羁绊的洒脱与超然。他将追随古代隐士的足迹,找寻宁静淡泊的身心栖息之所。
深得相思三味
身在温柔水乡,总少不了才子佳人的风流缱绻,何况是像徐再思这样的大作家?虽然我们不知道他曾有过怎样荡气回肠的姻缘故事,但是他笔下的相思别恨,却是情真意浓,恻恻动人。甜斋最知名的一首曲子,就是描写闺妇相思之苦的: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蟾宫曲·春情》
开篇三句,点明全曲主旨 。那反复吟唱的相思,既有信手拈来的从容,也有不饰雕琢的天然。它将难以刻画的情感,以及情窦初开就深陷情网的情态,鲜活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任谁读了,恐怕都要为之击节赞叹。
接着,作者巧妙运用鼎足对,表现相思少妇的种种神态举止。身似浮云,是坐立不安的寂寥;心如飞絮,是魂不守舍的失落;气若游丝,是恹恹欲病的苦闷。三个比喻,一个比一个的相思程度更浓,展现出女子用情至深,以及对感情忠贞的心志。
丈夫远游在外,闺妇只能焚香为他祈福;余香飘渺,她的心神也变得恍惚起来,幻想丈夫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像自己一样思念对方呢?而相思病最严重的时刻也到来了,正是灯半昏、月半明的午夜时分,再次将相思神态含蓄展现。全曲一气贯之,极尽相思之状,平易简朴又不失风韵,是为曲家本色。
在徐再思眼中,相思是缠身的病,更是还不清的债。比如这首《清江引·相思》:“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利。这本钱见他时才算得。”
以债喻情,大胆而贴切,这并不是徐再思的独创,他却将这支曲子写得新奇而富有俗趣。患相思者如同放债者,每天都要催促对方回应自己的感情。由于这感情是此人自愿投入的,他总是单方面承受着沉重的愁苦,也不敢确保对方一定会接受自己,故说收不回利钱。更严重的是,此人只有见到对方,才能机会谈谈本钱,即尝试了却这情债。
作者以小儿女口吻,将患相思者卑微而又焦虑的心态描摹地维妙维肖,更将其在情感的煎熬和期待状态,表现得具体可感。全曲直率爽利,情感真切而热烈,俚俗中见机巧,足见作者匠心。
他还要细数相思带给人的喜怒哀乐丰富体验,如这首《水仙子·春情》:“九分恩爱九分忧,两处相思两处愁,十年迤逗十年受。几遍成几遍休,半点事半点惭羞。三秋恨三秋感旧,三春怨三春病酒,一世害一世风流。”
这首曲子形象地描绘了,恋人之间甜蜜却又忧愁的情态。有多少恩爱,就带来多少担忧;有多少相思,就产生多少愁绪;相爱的时间越长,就有多长久的痛苦要去承受。整个人变得多愁善感,伤春悲秋,却都是被这风流性子害得自作自受。作者将数字叠用、对偶修辞运用到极致,铺陈渲染,节奏紧凑,大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气势。
清人的《坚瓠集》评赞徐再思的作品,“得相思三昧者”。或许是江南风物赋予他温柔细腻的情思,徐再思成了最懂相思的人。他笔下的人物一往情深,沉郁而热烈,真挚而纯粹,在保持散曲俗韵的基础上,凸显了文人含蓄典雅的格调。
乐隐江南山水
江南风景秀美,惹人陶醉,徐再思飘零江南之际,也在这一片青山碧水之间捕捉到天地造化之美,以及隐逸淡泊之乐。他更喜欢用恬淡清新的文字,描摹那静谧澄澈的景致。因而他的散曲作品中,数量最多的就是写景寄情之作,也奠定了他在元代后期清丽派作家的地位。
写景犹如绘画,徐再思的散曲也富含“曲中有画”的特色,他善于化用古诗词的语句或情境,创设出诗情画意的意境。比如这首《阳春曲·皇亭晚泊》:“水深水浅东西涧,云去云来远近山。秋风征棹钓鱼滩,烟树晚,茅舍两三间。”
此曲通篇先后化用三首诗词的名句,即白居易的“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庾信的“浦喧征棹发,亭空送客还”,以及辛弃疾的“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作者将其中的意象重新融合,形成一个全新的意境,勾勒出由远及近三个富有层次而幽旷宁和的画面。
这是作者夜泊湖边,被四周风景引发雅兴,用曲词记录了眼前疏淡自然的景象。远处的涧水,蜿蜒灵动,千姿百态;云绕峰峦,袅袅娜娜,朦胧悠然,共同构成了山水相依的广袤画面。秋风吹动舟楫,驶过钓鱼滩头,将作者的视线拉回近处,曲子内容也从自然美景转向富含烟火气的生活之美。
湖畔几行烟树,两三茅舍,附近的百姓他们在这里捕鱼、务农,自给自足,过着与世无争的惬意生活。这也是徐再思醉心山光水色,安享陶然隐逸的乐趣所在。
既然写景如画,徐再思还是巧妙运用色彩以传情达意的高手。再看这首《普天乐·西山夕照》:“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鸥鹭栖,牛羊下。万顷波光天图画,水晶宫冷浸红霞。凝烟暮景,转晖老树,背影昏鸦。”
夕阳西下晚霞渐收,天地间都被赋予油画般艳丽丰富的色彩:漫山枫叶红胜火,湖畔芦花白似雪;白鸟栖息,各色牛羊漫步其中;万顷碧水上,道道红霞熠熠生辉;最后一点金色余晖洒在老树上,映着飘忽的烟霭和乌鸦的光影,绚烂的颜色在光与影的结合下更为浓郁。
这里的黄昏秋景,颜色夺目,万物亦充满生机。它不同于马致远的《秋思》,给人孤寂、凄凉之感,反而让人感到温暖和光明。那是作者对生活的热爱和向往,对生命的敬重和赞歌,唯有久经磨难的旷达胸怀,才能完成这样一首激励人心的曲子。
徐再思这一生,不过是个平凡而不得志的书生,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畅达的仕途,甚至无法在史书中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凭借满腹才情,他在江湖上留下许多刻骨铭心之作,赢得后人永远的怀念。(本系列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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