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受难者的圣画像(二)

夏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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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好人不值一分钱”

谁家的一扇纱门咿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姑娘。带着清晨少女独具的清爽,她步入刚刚苏醒的院落,提水桶到墙角一排月季、蔷薇和十里香前怡然地浇水。一边浇花,她一边带着一种宠爱的神气对花木说话,像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说话那样。一边说话,她一边把水均匀地洒在土里,浇在花叶上,沾染了雄蕊雌蕊花粉的花心开出一滴滴滚圆的露水,她倩然而笑了。浇着那株叶子快落尽,英挺的老银杏时,墙外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孩子们紧急的,质问的声音:“他是谁?”在万物刚刚苏醒的清晨,这样的喊声在她打出生就居住的胡同里不免有种石破天惊的味道。她侧耳听了一会儿,打开院落大门。

步出院门,她瞧见一伙人聚在门外几米处,他们身子上某种说不出的气氛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像是那年一辆车把人撞死在墙上。她拢上家门朝他们迈步走去。年轻的民工们回过头来偷偷瞅她,害羞地让开一条路,不叫自己粗鲁的破衣败服碰到她。她穿过绕了几匝的人圈子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和所有的人一样,她看到了板车上静静躺着在晨光里的人形。从开始到现在,那个人形丝毫没有动弹过。她鲜美的脸唰地一下子变得煞白,血液倒流回来,又在她的双颊上燃烧起两块火一样的红晕。

“这是谁?”她惶恐地向四方张望,抓住每对陌生的眼睛。她从没见过这么多对这么明亮的眼睛,这么多张严肃的脸。

“咱们还等着问你呢?”扫街妇说,积蓄已久的歇斯底里一触即发。“谁把板车停在这?谁让他们把车搁这?这不是坑人么?好端端个胡同……好端端个早晨……这是人干的吗?就算是谁家的猫狗也不能这样干,是吧?何况是个正经八百的人!”

“这人—您不认识?”汉子拿一双灼灼的眼瞳望住小姑娘。现在他的手指肚、他的手掌、他的整个人都沾染上那人形无法言传的温度,而进入一种恍忽的状态。如果有人探手摸他的前额,会发现那是吓人地滚烫。

“你是谁?”年轻的民工们围上来,他们明亮的琥珀眼睛一闪一闪,沉默地、温柔地问她。对于他们习于贫穷的乡下人的眼睛,这个和春天碧绿的溪流一般稚美的小姑娘无疑是一场朴实无华的,穷人的盛宴。

“看看这个人。”衣着入时的成熟女人边说边起身把位子让给她。“仔细看看他。”

一股力量把她推到板车边。她强迫自己端详那张陌生的,静默的脸,像执行一项谁分配下来的任务。她竭力抑制住,却还是管不住自己全身颤抖。不知从何处降下的寒冷罩住了她。

“是他。”打哪儿蹦出来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大娘,一束干柴般的身子裹一袭旧蓝布衫矮矮地立在人群里,昂头大声说:
“造孽啊,老天爷!”

“你说什么?”小姑娘做梦一般言不由衷地问,眼睛盯着那个静默的,浑身去尽了肉质,活似一个人的影子的人形。有什么东西一下下击打她的头顶,仿佛什么久远的记忆变成一柄钝木剑,正企图一丝丝凿开她坚硬的头壳。

“大娘,您说的哪个?”粗壮的妇人放下手臂问。她犹疑,不祥的口气却依稀在说:不,不是他。

“还有哪个?甭装糊涂。甭告我你不认识他。你们家还欠人家东西呢。我在这看着。”老大娘生硬地说。

壮妇人喏喏地:“您是说那个,把单位好不容易分下的房子白白让给别人的那个傻子?”

“傻子,那是您说的。他可不傻。”老大娘愤愤地。

壮妇人垮下脸:“咋会这样?好端端个人,可壮可神气,笑起来一口白牙,胸脯厚实的跟地一般,憨厚憨厚的。就是透着股傻气,老吃亏。大娘,您没弄错?这事咋弄到这田地?”

“停,停,怎么猜灯谜似的,说的是谁?”大肚男人把公事包抱在胸前,恨不得把她们的话茬子拦腰截下来。

清扫妇操一口北方乡音,越发地情急了:“别折腾人,你倒是说明白,这人是谁?别是要把人整疯了。这日子还过不过?扫街扫出这样式的,叫人怎么活?扫出个猫啊狗啊血流成河的就罢了,不去说它,这年头偏偏老碰上不成人样的人,不流血的倒是比流血的可怕千倍百倍,叫人夜里老发恶梦。是人啊!你们听见了,是人!”
她把脚一跺,高喊声:“狗日的,老娘不干了!”说着把那柄忠贞的老扫帚啪嗒一声抛了老远。

说句老实话,谁能怪她呢?今天早晨的际遇太不寻常,这十多年来一切她清扫过的冻成石块的流浪汉,卧在街头店铺门外血流一地、横遭飞祸的外地人,那年夏天地里翻出来的腥味和怎么也冲洗不掉的血迹一幕幕翻江倒海涌上她这许多年好不容易训练得水波不兴的心头。这架从天而降的板车上的人形是这些年她见过的人兽的尸体凝成的总和。因此这诡异的物件具有对她来说那上帝为了试测自己万能的权柄而创造的,据说是连上帝自己也无法移动丝毫,悖论的岩石的重量。

扫街妇雷雨般爆发的激情横扫过密密的人圈子,喷溅到了蓝布衫老大娘身上。她缺牙缺得厉害的口里一股脑奔出这些话来:
“给你们实说了,这人是冤死的。活活被弄死的。瞧,他身上伤痕还少吗?瞧瞧这紫印痕,您见过这样的伤?活了一辈子没见过这把式的,是吧?您甭害怕,是人弄出来的,人就得放大了胆子瞧个仔细,看个分明。活这大把年纪,老娘就把住这底线。您就瞧这头,破烂得像个什么似的,发都快揪没了,那满头卷羊毛似的黑发啊,您没赶上瞧见,咄,棍儿的妈,您没少给他剃发,他也没少让您赚了银子。咱说得错没错?”老大娘把一截枯干的食指朝壮妇人笔画。

壮妇人——原来她是这条胡同口那间老字号剃头店的店家——把脸奋力违抗了一股猛朝后拖的劲道,凑近板车上的人形,扁嘴和翘鼻子皱成一团。

“可这人……您瞧瞧,这人的发白透了。大娘,莫不是弄错了呗?”

“嘿,黑发就不会一夜里翻白?这样的事咱们见得还少?那年夏天谁的头发不是,谁不是吴子胥那般不是灰了就是秃了、白了?您哪,把您那双眼睛睁大些。”老妇人低声咕哝:“长心眼可是长到手心去了?”

剃头娘歪斜了头撑一双肥胳膊,把双倒插眉紧揪在一处:
“可他这脸—吓得人—还有这大腿,瞧得见屁股骨头,您瞧瞧,这塌得厉害,把水底石块露出来的胸—这人明摆着是个行将入棺的老头儿,咱们那人可是个顶天立地的壮汉,这天南地北的,哪能?大娘,您要叫咱说,咱—不敢认他。”

“不敢认?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敢做,你就不敢认?”老大娘一身蓝布衫下脆薄的身子骨挺着满腔的骨血:
“他们把他捉走,丢进大牢,数算不清次数了。哪次他没逃出来?从不告咱们他是背上插了翅还是生了隐身术呢,就这样走出了大牢铁门。咱们瞪大了眼见他又回来,他却啥事没有一样打街上四处贴标语,都贴到天上去了。他贴的可高,我老生疑他咋能贴得那般高?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都爬不上的枝桠,他就往那上头贴。咱老心上纳闷。”

“什么?贴啥子标语?”大肚子男人赶忙插口。对于标语,他有着职业的敏感和爱好。不能否认,这是个遍地标语的国度。

“咱也说不清,就说,是真理的标语呗。他老这么说的。”

“真理?哪有什么真理?”

“就算有真理也早叫狗给吃了!”

“天狗食日,这年头狗就专爱吃真理,呵呵。”

“真理?呸!甭跟老子提这混账话。”

人圈子里此起彼落,一股脑冒出一串冷嘲热讽。不想老大娘无心而出的话竟然触犯了众怒,这些人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天可怜见,他们原本都是些一竿子打不出几句闷声来,古国忍辱负重,任劳任怨的良民啊。

“这人别是疯了是傻了?”一个把自个儿打扮的有如三陪女郎模样的女人缓缓移动她抹了红唇膏的嘴,一边把五根红指甲在嘴角边上敲。

“那可不,他不疯也不傻。他是个好人。”老大娘深呼吸一口气,把她干瘪的胸高高挺直了。

“好人?咱们这里就没好人。谁是好人?谁敢做好人?老大娘,您老实说,您真信这?咱们国家早就没啥好人咯,谁做好人谁遭罪。一个雷锋还不够?看这人,骨头一根根露馅儿了,敢情是做好人做出来的?”一个身材高瘦,长发披耳根的年轻人说着,打鼻孔里干笑了一声。

他在这儿站了许久了,一直默默观察那人形,阴郁的眉头暗暗纠着。他长着一张细长清秀的,南方人白净的脸,一双瘦长多骨节,染了墨的手交叉在胸前。

“嘿,今天就数这小兄弟说得痛快,没错,咱们这块儿好人全死光了。一个不剩。”这话看不清是谁说的。

有人添了句:“半个不剩。”

人圈子里传出一阵笑声。这没什么奇怪的,这恰恰是十分正常的。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古国的人民习于在最不适合的地方——比如说,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时候,或者应该严肃敛容的时候——放松了自己脸上绷得难受的肌肉,哈哈大笑,代替那个呼之欲出的,冗长的呵欠。

老大娘像是全没听见这些。她的蓝布衫洗得干净,泛白,可以想见这是一件穿了很久,很久的旧衣衫:
“瞧见没,他变了样了,从前那个痨病鬼样儿全丢了。街坊邻居见了他都认不得了。是这样的,更早时他可是个老病号,药罐子,浑身冲鼻的药味儿。”

剃头娘补充:“几个月里他朝回长似的,一天天容光焕发起来,浑身是劲儿,把药瓶子全给仍了。来店里剃头咱们都认不出了,不敢叫他。”这样的回忆叫她松了口憋得太紧的气,皱着的大脸缓和了下来。

“病好了后他从不跟人斗。换了个人似的。咱们这谁肯吃谁的亏?可他打病没了,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年轻后,谁骂他打他都乐呵呵的,谁也挑不起他。那回邻居老马一怒把他家烟囱砸了,他二话没说,只怪自个儿没把烟囱管好,叫煤烟吹到了别人家。没把自家的烟给管好——您想想,这是个事儿吗?可他就这样,谁都服了他。姑娘,还没想透?是他啊!”老大娘把满头银发朝天仰,拿手捶蓝布衫下垮垮下垂的胸。

瘦巴巴的那几个年轻民工攀肩搭背团在一处,一双双透亮的眼睛来回腼腆地看着一个个说话的人,像是忘了自己也和这些城里人一般长着嘴巴,嘴里安着条舌头。青须上沾着斑斑泥灰的那个民工实在憋不住了,壮胆问:“大娘,您说,这个事是谁干下的呢?是谁把这个大爷给弄成这个样子的咧?在我们那个地方,是没有人会这样干的。铁定的没有人肯这样干的。”

他那几个哥儿们拿臂相互推挤了一阵,又都静下来,拿一双嵌在沾满了泥灰的脸上,透亮透亮的眼睛瞅人。他们最多也就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

老大娘拿双鹰隼般锐利的老眼细细瞅他,琢磨着。

一个洪钟响亮的声音传来:“小兄弟,你们那不作兴这是吧?”
拄枴杖的老大爷挺直了年轻时铁打的腰杆,脸上的怒意一直没有褪去。

“您听听,这是啥子话?难不成咱们这就作兴这了?”老大娘瘪着嘴插上腰抗议:
“您倒说说,咱们啥时作兴这了?这事还能作兴它?除非天塌了。”说着站直了矮身躯,挑衅地环视众人。

老汉用力撑住枴杖,把背朝后仰了仰:
“天早塌了,您老这会都在哪儿呀?没瞧见?天没朝您老身上塌?那算您好运道呗。”

“尽扯这些个没用的,二老,省省劲,也省心些。这里躺的这位,据大娘您的说法,是犯了错误了是吧?具体犯下的什么错知道吗?能透露透露不?瞧,街坊邻居在这站了好一会了,您就把事挑明了说,也算是您对大伙的贡献,行吗?”拿公事包,大腹便便的男人稳扎稳打地说,活像在一间摆满了铁桌子钢桌子的办公室里和人讨论公事一般。他把丰肥的下巴朝天扬了扬:
“这太阳爬得老高了,咱们别把正事给耽搁,该上班上学的还得上班上学,别没法对领导交代,这群小兄弟们还得苛扣工资,不上算,是吧?”他转身朝剃头娘说:“这位大妈还得开店为人民服务呢,还有这位东北老乡,”说着,他转身朝扫街妇点点头:“等着她扫的路还长着,街一日不扫干净咋对得起咱们北京市民,各位,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大娘定定望住他,锐利的鹰眼射出一道幽暗的光芒。然后她颤抖着蓝布衫下嶙峋的身子骨,爆出一串嘶哑的笑声。老汉也把枴杖拄在身前,仰头对天发出几声朗笑。穿灰色西服的高个头男人拿自己的一双大铜铃眼瞥一眼大肚子男人,那意味深长的一瞥里有说不出的况味。他俩从身上穿的软叭叭的浅色西服到手上拎的黑色公事包,再到脚上一双利落的浅色镂花皮鞋并着脚上的浅色网袜全都异曲同工,甚至就连他们成熟男人的脸,要叫一个陌生人也基本很难分别开来。他们俩分别从两扇距离遥远的门里走出来,可人们老误以为这俩人总是要搭同一路公交车,在同一站交出半截车票下车,一前一后踏入同一栋大楼铁铸的,铜铸的大门,走入同一间发出金属光芒和冷气的办公室。

大肚子男人被这双老人不合时宜更兼不合身份的大笑搞得颈子后直发毛。这国家的老人都怎么了,他在心里嘀咕,这不叫人为他们担心么。这些人大约是再没什么可丢了,闹起脾气来不顾一切,比狗急跳墙还能折腾。算老子今天走了楣运。为了驱逐这两个老人古怪的笑声留下的晦气,他侧身朝扫街妇做了个扫地的姿势。扫街妇没答理他,迳直走到那柄被她抛弃了,横躺在地下的扫帚,一屁股坐上它的粗杆子。

高个儿男人把公事包举在腰背后,像是要对自己否认它的存在,瞪眼直瞅着打另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自己的双胞胎似的大肚子男人,琢磨了老半天,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这些个事儿真这么重要?咱们国家都现出了这么个要命的人形,您还叨念着领导?您对办公,对清洁就这么认真?您倒是告咱们,您是干哪行的?您的领导对您可有多照顾?您一个月薪水有多少?怎么样,报出来大伙听听,瞧是谁在这儿说话呢,您口才特棒,您想必知道这点?打哪训练的?说出来也好给大伙参考参考,是吧?和您学习呢。”说着高个儿冷冷地笑了,不等笑从脸上消失又把一张大嘴抿得紧紧的,一脸冷峻。

大肚子男人愣了一下,没赶得及回嘴,一直立在板车旁,衣着入时的女人发出她女性特有的,磁性的声音打圆场似地说:
“不怪您,日子总要过的。可今儿个,我想今儿个咱们这日子算是到了尽头了,不过也罢。瞧瞧大伙这样子,谁瞧见了这样一个不成人样的人形,谁还能活下去?谁还能带着他搭公交车,带着他干活,带着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咱们咋活下去都成了问题,您倒想得远,替领导琢磨起来了。您真真是个好公民。服了您。”
说完她潮红着脸,拿自己踏着高跟鞋的脚尖在地下左右来回画。不是出于害羞,这是肯定的,因为她是个干练的,充分现代化了的女人。不是出于害羞,那么是出于什么呢?或许,是出于她多年来死火山一般丰实的胸腔里喷薄而出的愤怒。

“还数这位体面姑娘说得好。”老大娘咂咂嘴说:“姑娘,您是个清楚的,您可不用人告您这好人犯下啥罪,要遭这天大的折磨?”
青衣女人把双黑眼从纹眉下盯住老大娘良久,轻声说句:“大娘”,她的声音里成熟女性的温柔像是一声欲言又止的祈祷。
“告诉我们吧,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不明白这位大爷倒底做错了什么哩。他当真犯下了罪?但刚刚这位大娘明明说,他是个好人咧。”年轻民工扑了层泥灰粉的脸上掩不住的纳闷。

“是个大大的好人。”剃头娘低沉地说。过一会又大声宣告式地说一遍:“是个大大的好人。”

“问咱吧,咱清楚。”老汉把一张古铜色,爬满了神气的皱纹的脸对准民工:“小兄弟,提您一句,他不是您大爷,倒是您大哥。”
“您哪,好人值多少钱一斤?值得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表扬?也不瞧瞧咱们活在什么时代!大爷咋了?大哥咋了?就瞧他眼下躺在这,半人半鬼的,连个影子也不如,啥也不是!”清秀的年青人不耐烦了。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自己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他早该去的地方,过分配给他,就像是老天爷分配给每个人的生活。
“这位爷,咱说句您别生气,咋的,您一听‘好人’两个字就火不打一处来?可是有啥子深层原因?说出来,大伙分析分析,探究探究,也是个事儿,如何?”

老汉不疾不徐地说,接着调转了一双冷里带热,炯炯有神的眼朝向众人:
“这人啊,和你我一样,是个下岗的,街头卖糖葫芦,卖到处收来的毛主席徽章给那些个吃饱饭没事干的游客,什么活没干过?这些年实在没法子,弄了辆人力车蹬着,人力车这年头谁还坐它,自己一穷二白的是吧,还一次次被关进牢里,白白叫那班无法无天的流氓敲诈,被逼着四处筹赎金,家当榨干了不说,负了一身债。家里两个老人没的没了,一个又病着,成天瞧见他老莱子似的把老母亲背上,胡同里兜转着透气,为了这病又花了不知多少银子,偏偏在车子后座拾着个纸包,一打开,喝,二十万人民币!够咱们省吃俭用过一辈子了,谁还不谢天谢地,感谢老天爷长眼睛?您猜他咋办?这人大街小巷踏车找那乘客,找不着硬是把钱送进了公安局。待到那气急败坏的乘客报了案,寻回了那包钱,好说歹说要送五千元酬谢他,直声嚷想不到今日还有这般拾金不昧的,救了他家人一命——原来那钱是看病的活命钱——这人死活不肯收,把那些个公安气得够呛。要叫这年头的人说,这不是犯痴、犯傻是什么?人争着把脑浆打出来去偷的抢的人民币就叫他这样给白白丢了。”老汉中气十足地把故事说完,意犹未尽地环视众人。

自己浑身上下唯有青春的劳动力值几个钱的年轻民工伸了伸舌头,发出了几声“吆霍”,“嘿”,和尾音拖得长长的“噫—”。

“二十万哪,咱们苦哈哈一辈子也难看到这数”,老大娘嘴里嘘口大气。

对于她们这一辈的人,金钱的数字和现代人有着难以估量的差距。我们甚至可以说,她这辈子经手的那些个皱巴巴、脏兮兮的人民币和轻壮时髦的一代人使用的人民币基本上完全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体系。同一张人民币对不同的人意味着根本无法比较,无法衡量的价值。

“那时节,街坊邻居知晓了这事没少笑话他。人人把他当怪物老远瞅着,撇嘴冷眼嘲笑,把他活活视作个非典病患躲着。娃儿们老跟上他的三轮车跑,朝他背后扔石头。是这样的人呗。”剃头娘羞惭地咬牙说:“好一阵子,他不敢上咱们店里剃头。”

“可耻啊。您说是不?是这样的。可耻啊。”老汉叹口长气,愧悔的意思大大多过了谴责。不一会儿又叹息般低低加一句:
“不多久,他就又被抓了。”

“判了三年劳教。”老大娘沉声补充。

“像这个样子打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又怎么能被关进牢里咧?打成这样,是什么道理?”一夜没阖眼,再加上无端受到惊吓的民工困惑得无以复加了。

到底年龄小,他还没褪去打破沙锅问到底这个小时候养成的坏习惯。和他年龄不相上下的伙伴们紧黏彼此一般瘦弱的身子,明亮的栗色眼睛里透露出一丝畏惧。

老汉和老大娘对望一眼,默默交换他们两人才懂得的意念,淡淡说:“不就为了炼功吗。”

“法轮功?”众人齐声喊出这个蒙受了咒语一般,深受屈辱的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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