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

《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28

作者:張戎 譯者:張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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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華裔女作家張戎的處女作,講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親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至上世紀九十年代。原版是用英文寫成,於1991年在英國出版。此書是英國出版史上非小說類最暢銷的書籍,被讀者評選為二十世紀最佳書籍之一。此書還榮獲: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該書自出版以來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十四 「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一九六四~一九六五年)

(接上27)
一九六四年,也就是我十二歲那年,毛主席開始漸漸主宰我的生活。飢荒後,他不得不讓步,「退隱」了一段時間。現在,當經濟情況明顯好轉時,他又開始東山再起。

一九六三年三月,毛澤東號召全中國人,特別是青年人,「向雷鋒同志學習」。雷鋒是位士兵,一九六二年二十二歲就死了,生前做了許多善事——專門幫助老人、病人,把自己多年的積蓄捐獻給災區救災,還把定糧分給生病的同志。

雷鋒開始支配了我的生活。每天下午我們走出校門「學雷鋒做好事」。我們模仿雷鋒,跑到火車站去幫旅客提行李。當我們徑直從鄉下來的老太太手上抓過行李時,她們緊張萬分,死死按住自己的財物,一面高喊「抓小偷」。每逢天陰下雨,我就拿著雨傘,守在街頭,眼巴巴地盼著有個老人迷路,使我有機會像雷鋒一樣,把他送回家。每當我看見有人挑水——大多數普通民家沒有自來水——我就想鼓起勇氣上前幫他擔,只是說不出口,我當然完全不知道一擔水有多重。

到了一九六四年,這種童子軍式的「每日一善」已逐漸轉向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老師們告訴我們:要效法雷鋒,最重要的是學習他熱愛毛主席的精神。雷鋒每做一件事前總會想起毛主席的教導。《雷鋒日記)現在成了我們的道德教科書,它裡面幾乎每一頁都有類似的誓言:「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我們都宣誓:「要像雷鋒叔叔一樣,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辭,毛主席指向哪裡,我們就奔向哪裡。」當時對毛澤東和雷鋒的崇拜,其實是一枚鎳幣的兩面:一面是絕對權力,另一面是絕對服從。

我第一次讀毛澤東的書是在一九六四年,那時毛澤東的兩條相互補充的口號——「為人民服務」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主宰了我們的生活。雷鋒的一首「四季詩」裡就是這兩句口號的詩化,這首詩我們都背得滾瓜爛熟:

對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
對工作要像夏天一樣火熱,
對個人主義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
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

我們的老師根據這首詩告誡我們在做「好事」時務必小心,否則會誤幫了「階級敵人」。但誰是階級敵人呢?當我問老師、父母時,他們也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有時回答:「像電影裡的壞人。」但是在我周遭根本碰不到像電影裡那種一望即知是壞蛋的反面人物。這樣一來,我從老太太手上拿包袱時,心裡就不踏實了,我總不能問她:「你是階級敵人嗎?」

我們有時到學校附近的小巷打掃民宅。有一所房子裡住著一位年輕男子,他總是懶洋洋地半躺在竹椅上,臉上掛著譏諷的笑容袖手旁觀。當我們累得滿頭大汗替他擦窗戶時,他還得寸進尺地把自行車推出來,要我們替他洗凈擦亮。我們一邊洗,他還一邊挖苦:「真是可惜啊!你們當不成真正的雷鋒,因為這裡沒有攝影記者拍下你們拿去上報紙。」(不知怎麼回事,雷鋒每次做好事時,總有記者在場攝影。)我們大家都很恨這個懶人和他骯髒的自行車。他該是階級敵人吧!但我們知道他不是。他在一家機械廠工作,是工人階級,革命的領導階級。我感到迷惑不解了。

我常常做的一件「好事」是在放學後幫人推板板車(手拉車)。這些板板車經常滿載水泥包、石塊或電纜桿,沉重得可怕。拉車人每邁一步都像使盡了渾身力量,甚至在嚴冬時,也見他們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地吃力工作。上坡就更艱難了,每次看到他們拚命地拖著車子時,我總感到揪心地難過。自從掀起學雷鋒的運動後,一放學,我就站在斜坡下等待,遇到板板車經過時,我就從後面使盡全力幫著推。拉車人總會稍稍偏過頭來給我一個感激的微笑。當然他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就拉不動了。

有一天,一位同學跑來用嚴肅的口氣告誡我:拉板板車的人就是「階級敵人」,他們在勞改。我幫錯了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我忙趕去問老師,當時我們都把老師的話當作「聖旨」。但是這回她喪失了平時的權威模樣,看上去像是不知該說什麼好。她沉思了一會兒,才說她也不知道,不過要我以後別再去幫人推車了。老師也不知道!這更使我如陷五里霧。事實上,那些人很多是跟國民黨有關係的,或是歷次運動的犧牲品。他們確實是在勞改,而教師顯然不想告訴我。從此,我只要一見拉板車的人,就強壓住沉重的心情,轉過臉迅速走開,不忍心看那些弓著腰、步履艱難的苦力。

為了使我們仇恨階級敵人,學校還經常召開「憶苦思甜」會,說我們這代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完全不知道國民黨統治下的生活有多麼悲慘。他們說,雷鋒就曾經受過苦,七歲時,他母親被地主強姦後懸樑自盡,這就是為什麼雷鋒憎恨階級敵人而全心擁護毛主席。

老工人、老農民也被請來作報告,告訴我們他們小時候如何挨餓,在寒冬臘月沒有鞋穿,他們的小兄弟如何在小小年紀就餓死了。他們一再反覆地說多麼感謝毛主席救了他們的性命,讓他們吃飽穿暖。有一次還來了位涼山彝族奴隸,他說那個地區一直到五十年代後期才取消奴隸制度。他邊說邊撩起衣服讓我們看以前主子毒打他留下的疤痕。每當作報告的人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們的苦日子時,坐得滿滿的禮堂內總是一片啜泣聲,我總想:國民黨怎麼這樣壞呀!毛主席實在太偉大了,我要一輩子忠於您。

為了讓我們嘗嘗沒有毛主席生活會是什麼滋味,學校食堂不時地給我們做「憶苦飯」,說這是國民黨統治下窮人吃的食物。這些飯是由各種稀奇古怪的野菜做成的大雜燴,難吃得不得了,我第一、二次吃時還吐了出來,不禁心想,炊事員不是在惡作劇吧?這是人吃的嗎?

有一天。我們去參觀西藏的「階級教育展覽」。有張照片是地牢,裡邊爬滿吸血的大毒蟲。還有可怕的刑具,包括挖眼睛的勺和割腳筋的刀。有位藏民坐著輪椅車到我們學校來作報告,他從前是個奴隸,被主人割斷腳筋,終身殘廢。

一九六四年後,一些地主莊園被闢作「階級教育展覽館」,展示以前的地主如何剝削農民的血汗,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一九六五年新年,父親帶我們去參觀川西平原著名地主劉文彩的莊園,坐車約兩個半小時。雖然說是去受階級教育,實際上是藉機踏青,我們幾乎從來沒有機會全家出城到鄉下去玩。

我們的汽車行駛在一片蔥綠的成都平原上,桉樹整齊並地排列在柏油路兩旁。我目不轉睛地凝視窗外秀麗的景色,一叢叢翠竹環抱著農家小院,透過竹葉隱約可見澄黃色麥草覆蓋的屋頂,屋頂上炊煙裊裊。每個竹叢都有小溪環繞,溪水映著沿岸盛開的迎春花。父親在行前說要我們每人寫一篇散文,描寫早春的鄉村景色,我於是不得不細心觀察。但有個現象使我大惑不解:田野裡稀疏散布著樹木,光禿禿的枝幹上只在頂端有一小撮葉子,彷彿是旗杆上戴著頂小綠帽。父親解釋說成都平原人口稠密,農民缺柴燒,就把能砍得到的枝葉都砍光了。他沒有告訴我,其實幾年前這裡的樹多得很,「大躍進」時,樹都被砍去煉鋼了。

鄉村看上去十分繁榮,我們停車吃飯的集市,農民摩肩接踵,身著新衣,面帶喜色,交談聲,叫賣聲、貨擔叮噹聲響成一片。年紀大的男人頭上纏著一條嶄新的白布,腰間圍著深藍色的圍裙。黃澄澄的油淋鴨在人頭攢動的飯館廚窗內鮮亮奪目,街道兩邊各種臨時搭起的小攤上傳出陣陣誘人的香味。我們的車按著喇叭擠過熙來攘往的集市開往縣府,縣府位於一處深宅大院,兩尊石獅蹲伏在大門兩邊。我父親在一九六一年大飢荒時曾在這裡住過,四年後的今天,當地官員想向他誇示他們的生活有了多大的改善。他們陪我們去一家飯館,之前已事先訂好了廂房。飯館裡人擠人,個個盯著我們看,看「縣老爺」畢恭畢敬陪著「大人」。我瞥了一眼他們的餐桌,上面滿是新奇的東西。除了省委小食堂的菜單外,我不知道還有其他菜,面對滿桌美昧,真的有點應接不暇。我特別喜歡那些新穎的名字,「珍珠丸子」、「三大炮」、「獅子頭」。飯後飯館經理送我們出餐廳,又引來一陣側目。往莊園的路上,我們的小車超過了一輛無蓬卡車。那輛車上有我的一些同學,他們顯然也是去地主莊園上「階級教育課」。一位老師站在卡車上,看見了我,對我微笑。我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坐的是轎車,而同學和老師卻迎著初春寒風在卡車上顛簸。我於是縮到座位下去了。父親抱著小弟弟坐前座,他也認出了我老師,微笑著打招呼,接著轉身想告訴我,卻發現我不見了。他高興地笑了,認為我對特權感到羞愧是一件值得讚揚的事。

講解人員帶找們參觀這座莊園,我一路上都感到震驚。有一組塑像描繪農民向地主交租的情形,其中一個場面是地主用不同的量器盤剝農民:用大斗收租、小斗借出,利息還高得不得了。莊園裡有刑訊室和陰森森的水牢,牢內有個鐵籠子浸在污穢的水裡,鐵籠子小得讓人關在裡邊既不能站直又不能坐下。講解人員說這是地主用來懲罰抗租的農民的。據說有所院子曾住過三個奶媽,專門擠奶喂成年的地主劉文彩,因為人奶最能滋補身體。另外,他的五姨太,一天要殺三十隻鴨子,她不吃肉,只吃鴨掌。

劉文彩地主莊園是全國有名的,當然我當時完全不知道他的兄弟正在北京任某部部長。一九四九年底共產黨大軍壓境時,他是地方軍閥,在成都不戰而降,所以共產黨讓他當部長以示獎勵。整個展覽教育我們的是「國民黨治下的吃人社會」,我們該感謝毛澤東。的確,崇拜毛澤東就是利用人們對昔日痛苦的回憶。我們的「階級敵人」據說是那些用心險惡企圖使國民黨復辟的人,他們想把中國拉回到從前,使我們沒有學校念書,冬天沒有鞋穿,因此我們必須粉碎「階級敵人」。我們還聽說,在一九六二年「困難時期」——這是官方對飢荒的委婉說法——蔣介石曾準備反攻大陸。

儘管有這一大堆教育,「階級敵人」對我和同一輩的人來說,仍十分抽象,只是個朦朦朧朧的概念。他們似乎屬於遙遠的過去,毛主席也沒有告訴我們身邊的人中誰是敵人,原因之一是他自己特別徹底粉碎了過去。然而,階級散人的形象已深植在我們的腦海。

同時,毛澤東播下了對他個人絕對忠誠的種子,我和同輩的人都在這種簡單而有效的灌輸中成長。個人崇拜成功的部分原因是毛澤東好像總是有理,對階級敵人狠就是忠於人民,完全順服於他即是無私。這些詞藻後面的含意小孩予很難看透,特別是成年人也幫著毛說話,當時他們也都捲入了崇拜毛澤東潮流中。

兩千多年來,中國一直都由皇帝統治,皇帝既是國家權力的象徵,也是人民的精神領袖。中國人的宗教情感常投注在皇帝身上。我的父母就像其他幾億中國人一樣,深受這種傳統的影響。

毛澤東好像是中國人的上帝。他總很神秘,令人可望而不可及。他從不上電台廣播(當時還沒有電視)。除了幾個「朝臣」外,很少人能和他接觸,甚至連他的同事也不能隨便見到他。我父親離開延安後,只看過他幾次,都是在大規模的會議上。我母親則僅見過他一次:一九五八年他來成都時,有一天,十八級以上幹部被召到金牛壩他的住所與他合影。大躍進慘敗後,他有相當一段時間完全不露面了。

毛澤東的地位也很符合歷史上改朝換代的模式,(此處刪去兩行)實現了中國人的夢想。中國人早已對連年戰爭深惡痛絕,所謂「寧為太平犬,不作亂世人。」中國在毛澤東的統治下,變成了世界刮目相看的強國,中國人不再自卑,不再以當中國人為恥,這一點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其實,中國是在美國的逼迫下,回到了閉關自守的「中央王國」,關起門來「精神勝利」。雖然如此,民族自尊對中國人來說是十分重要的,所以他們衷心感謝毛澤東,認為對他崇拜理所當然。一般中國人幾乎接觸不到真實的消息,無法評價毛澤東的功過,無法分辨共產黨的成就中哪些應歸於毛澤東,哪些應歸於別的領導人。

恐懼也是個人崇拜的重要因素。許多人甚至不敢思想,怕說漏了嘴惹來大禍。就算他們有不同的看法,也不敢向自己的孩子說,孩子們不知輕重,一旦說給他人聽,不僅給自己,也會給家人帶來麻煩。通過學雷鋒,忠於毛主席的意識更強烈。一首人人都會唱的歌說:「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我們被反覆灌輸誰反對毛主席、誰就是我們的敵人,自己的父母也不例外。家長也鼓勵自己的孩子奉行毛主席的話,如此未來才有保障。

家長們的自我控制,使孩子們不知道最基本的事實。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玉林或我姥姥的那些親戚。家裡沒人告訴我母親曾在一九五五年被隔離審查,也沒人提大飢荒,我對毛主席簡直沒有一絲異念。我的父母就像其他父母一樣,從不對自己的孩子說任何違反正統的話。一九六五年新年時,我的「新年決心」是要「聽姥姥的話」,父親搖搖頭說:「這樣不對,姥姥也要聽毛主席的話,把這條改成聽毛主席的話。」三月二十五日,在我十三歲生日那天,父親給我的禮物不再是科幻書,而是一套毛澤東四篇哲學著作的合訂本。

只有一位成年人曾對我說過「離經叛道」的話,這人就是鄧小平的繼母。她有時會住在女兒那裡,她女兒在四川省委工作,是我們家的鄰居。鄧奶奶很喜歡小孩子,我總在她家進進出出。每當我和朋友從食堂偷來泡菜,或從大院的花園裡採來南瓜花或野菜時,我們就帶著這些收穫到她家,因為帶回家會挨罵的。她總替我們洗乾淨炒熟,我們吃得津津有味,特別是這些東西都是偷來的。鄧奶奶當時已快滿七十歲了,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她小腳,性情溫和,有張堅強的面孔,平常老穿著一件灰色布褂,腳上的黑布鞋是自己做的。她對我們很親切,完全沒有長者的架子,和她在一起十分輕鬆自在,我喜歡坐在她的廚房裡和她閑聊。十三歲那年,在一次揪心揪肺的「訴苦會」後,我跑去看她,心裡對在國民黨統治下生活過的所有人充滿同情。我問她:「鄧奶奶,您在黑暗的舊中國,一定受過許多苦吧?!那些士兵一定搶過您的東西!那些吸血鬼地主是怎麼剝削您的?…嗯——」她回答說:「他們並沒有常常搶東西,也不盡是壞人……」她的話彷彿一顆炸彈,驚得我目瞪口呆,以後從不敢對人提起。

(此處刪去三行)他們採取了一系列務實的做法,放鬆對經濟和社會的控制。對毛澤東來說,他倆簡直是在走資本主義路線而沒有一點社會主義味道。(此處刪去三行)他仍一心想搞他的一套,只等時機成熟。(此處刪去二行)平和的發展令毛澤東窒息。他是個天生軍事領袖、一位戰鬥的詩人,他需要行動。(此處刪去一句)他常說「與人奮鬥,其樂無窮」,人跟人鬥才能使社會發展。他屬下的共產黨員現在變得越來越不合他的胃口了。他嫌他們太寬容,一心要和諧,而不要鬥爭。(此處刪去五行)

一九六四年,省委大院的周末舞會停止了,香港電影消失了,我母親的燙髮變成了短短的直髮,襯衫和外套也色調單一、上下一般粗了。我特別覺得可惜的是她不能穿裙子了,記得不久前的夏天傍晚,我常用竹編兒童車推著小方去大院外等她回家。街道兩邊是法國梧桐,我常靠在斑駁的樹上等母親騎著車出現,我愛看她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藍白棋格裙跟著膝蓋優雅地像一面扇子那樣撩起,如今她只穿大管子似的褲子了。

我姥姥當時五十多歲,但打扮上比我母親女性化。雖然穿的仍是傳統式淺灰色外套,她特別小心維護自己又長又黑的頭髮。中國傳統(共產黨仍繼承下來),中年以上的婦女頭髮不能長過肩膀,而過了三十就算中年了。所以姥姥只能把她的頭髮做成一個圓髻,但她總在上面插朵花,有時是一對象牙色木蘭花,有時是一朵帶兩片深綠色葉子的純白梔子花。她從來不從商店買洗髮精。說這類化學藥品會使頭髮變乾,失去光澤。她是用煮皂莢的水洗頭的,先用手搓泡在熱水裡的皂莢,搓出噴香晶瑩的泡沫,然後把濃黑的頭髮緩緩散開,撒入這一盆亮晶晶滑溜榴的白沫中。她還用柚子籽的汁液泡木梳,使木梳滑潤,梳起頭來分外舒服,還留下淡淡清香。洗完頭,她再淋一點自製的桂花水,這時候香水已開始從商店裡消失了。我總記得她盤著腿從從容容地梳理頭髮的情景,這是她唯一慢慢做的事,做家事她可俐落極了。姥姥也用一支炭畫筆稍稍描眉,並在臉土輕撲一點粉。看她眼含微笑、專注地照鏡子的神態,我就想這一定是她心情最愉快的時刻。

雖然我自幼就看她梳妝打扮,但每次都覺得新鮮。畫裡、電影裡常把愛打扮的女人稱作是「壞女人」,如「姨太太」之類。我隱隱聽說我親愛的姥姥也曾是「姨太太」,但我此時已習慣於腦子裡裝滿各種矛盾的說法和想法,學會讓它們「和平共處」,各不相擾。當我陪姥姥上街購物時,我看得出她的打扮不論是多麼謹慎細微,都有點與眾不同。姥姥總是惹人注目,而她挺直著腰走路,有點不自然,又有點得意。

因為她生活在省委大院內,所以沒什麼麻煩,如果姥姥住在尋常街道上,她就會在居委會管轄之下,像其他沒有工作單位的人一樣。居委會負責人主要是些退休者,家庭婦女,有的人喜歡管閑事,耍耍權。我姥姥要是受他們管,可能會遭到指指戳戳的非議。省委大院裡沒有居委會,她只每星期去開一次會。和別家的丈母娘、老太太、保姆在一起,聽讀文件,只此而已。姥姥挺喜歡開這些會,去那裡她可以跟別的女人們聊天,回家時往往眉飛色舞。
(待續)

--轉自新唐人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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