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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小孩兒》第十九章 流落街頭

李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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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夜色像一張無邊的大網,仿彿籠罩了整個世界,無人欣賞的霓虹燈孤獨地閃耀在城市的街頭,在人眼里它們實在太傻,沒人監視的時候也不知道偷懶休息。而在霓虹燈自己看來,在生命的有限時光中儘可能多地向世界展示自己的美麗,才算得上不枉此生。

  一輛白色麵包車悄無聲息地行駛在夜中,于江坐在車後排,看着面前的這兩個男人。

  兩個男人大約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其中一個梳着閃亮的背頭,嚼着口香糖的嘴象反芻的牛一樣動來動去。上身穿着純黑色的西服,裡面是煞白的襯衫,沒系領帶,襯衫外套着的紅色綸線坎肩兒在西服領子處露出V字型的一角。他那條西服褲子上褶皺頗多,膝蓋後側尤甚──就像稍熨過一兩遍的劣質衛生紙。于江絲毫不懷疑他腳下穿的那雙黑色的舊皮鞋是貨真價實的鱷魚牌,同時也認為,花上幾管兒鞋油和半天的時間絕對能把它擦出個樣兒來,使它更像是一雙鞋而不是兩具剛從墓地里刨出來的小型棺材。

  另一個男人留着淡淡的小黑鬍子,也穿着一身西服,臉上的皮膚黑里泛紅,看上去就跟重症肺病患者差不多。較之文質彬彬的紳士,他倒是與馬戲團里套了身兒人衣裳的猴兒更像一對弟兄。

  前面開車的司機體形較胖,身上穿了件比他肚子上的脂肪略薄一些的無袖羽絨服。

  背頭拿着一把小刀沖于江晃着,刀身被桔黃色的車內燈照得明瓦亮。他瞪着兩隻眼睛逼視着于江說:“小子,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弄來嗎?”

  “不知道。”于江老實地回答。

  “因為你擋了兄弟們的財路!”

  于江嘆了口氣:“原來你們和看廁所那傢伙是一夥兒的,不就是五毛錢嘛!唉,以後我有了錢再給你們送去好了。”

  背頭鼻子差點氣歪,他恨不得用刀子扎兩下自己的大腿:“胡說!誰跟他是一夥兒的?你把車站的旅客們都弄醒了,我們哥們兒還怎麼幹活兒?你這個笨蛋!”

  小黑鬍兒說道:“大哥,你把這小子抓來,想怎麼處置他?”

  背頭瞇起眼睛弄出一副傻樣兒說:“當然是好好地收拾他一頓,再把他弄到山區賣了。”他像烏鴉一樣陰笑着,拿刀衝着于江臉上比劃來比劃去的,象是隨時都會割下去。

  前面的胖司機回了回頭:“大哥,咱們好像還沒開展買賣人口的業務呀。”

  小黑鬍兒罵道:“你這個笨蛋!大哥不過是想嚇嚇他!”他又轉過來沖背頭賠笑着說:“是吧?大哥?”

  “你給我閉嘴!”背頭呵斥一句,又回過頭來問于江:“怎麼樣,怕了吧?”

  “怕。”于江微笑着說。

  “好像他並不是很怕哦。”小黑鬍兒說。

  “不,我非常怕。”于江說。

  “非常的怕還是不夠,我要讓你非常非常的怕。”背頭又晃了晃刀說:“現在你是不是非常非常的怕了?”

  于江點點頭:“是的,我非常非常的怕。”

  背頭得意地一笑:“我就知道你會怕,更怕的在後頭呢!”

  于江不解地問:“可是我要怕什麼呢?”

  “哎呀呀呀……”背頭氣得揪起自己的頭髮,把嘴里的口香糖嚼得吱吱作響:“當然是怕我們啦!你這個笨蛋!”

  “噢。”于江若有所思地翻着眼睛,仰頭想了想,說道:“我知道了,你們原來是壞人。”

  “你這個笨蛋!白痴!清b在才看出來我們是壞人嗎?”背頭氣得差不多要用頭去撞車門了,他‘呸’地一聲,吐出口香糖,揪起于江的領子,臉幾乎帖在了我們可憐的主人公的鼻子尖兒上,呲牙咧嘴,面目猙獰地說:“你最好給我記住了,小子,我們是專門在車站行竊的江湖大盜!剛才你把人們都弄醒了,弟兄們就沒辦法幹活兒了,知道嗎?你要賠償我們的損失,為你的愚蠢行為付出代價!別在我面前裝瘋賣傻,假裝瘋魔的!”

  “哦,江湖大盜。”于江愣愣地望着背頭那近在咫尺,仿彿放大了一倍的兇惡面孔,一動也不動地呆在那裡,他像陶醉似地、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紅扑扑的小臉兒嚮背頭探去。

  背頭本以為于江被自己嚇住了,很是得意,卻沒想到于江擺出這副架式,還閉着眼睛,樣子倒像是要和他接吻似的。

  “你……你要幹什麼!”背頭哆嗦着向後退去,滿臉通紅。小黑鬍兒扶着他,哆哆嗦嗦地說:“大哥,我看這小孩兒大概是同性戀……真噁心……現在城里這些孩子們,真是……”背頭聽了,頓時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于江本來是聞到背頭嘴里的口香¿
‘7d味很好聞,想再湊近聞一聞,見他卻嚇成這副模樣,心里一陣好笑,便順水推舟地弄出一副嬌柔姿態說道:“我男朋友拋棄了我……你殺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哇~”背頭蹦起來象老貓上樹似地抱住了小黑鬍兒:“天哪~這傢伙真的是同性戀~他身上會不會有艾滋病啊……”

  “有可能啊~大哥……”小黑鬍兒也帶着哭腔兒哆嗦着。

  “完啦~完啦~我碰過他呀……怎麼辦哪……”

  “啊!你碰過他!快放開我!快放開!”

  “你這個傢伙!這麼不講義氣!”

  “人命關天哪,大哥~!”

  兩個人吵鬧着在車座上扭成一團。

  “喂!”于江一聲大叫,把兩人嚇了一跳,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幹什麼。

  “看起來你們是在害怕呀。”于江說。

  “是啊,我們怕。”

  “好像也並不是很怕哦。”于江向他們湊了湊說。

  “哎呀~別過來~我們非常非常非常的怕呀~!”兩個傢伙涕淚橫流地說。

  “哎呀,其實你們根本用不着這麼怕嘛!艾滋病怎麼了?艾滋病患者也是人,也有許多是輸血時被無辜傳染上的,再說了,碰一碰身體,艾滋病又傳染不上,你們怕什麼呀?”

  “哦?”背頭和小黑鬍兒對視一眼,問道:“碰身體不會傳染?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啦!”于江說:“你們平常都不看電視嗎?科教片和公益廣告里都演過呀。”

  “啊……是這樣。哈哈哈。”背頭從小黑鬍兒身上下來,腰杆兒一挺,又神氣起來了,他拍拍小黑鬍兒的肩頭:“把你嚇壞了吧,兄弟?我早就說過嘛,艾滋病根本沒什麼可怕的。”

  “你什麼時候說過?大哥?”小黑鬍兒問。

  “梆!”背頭狠狠地砸了一下他的腦袋,加重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我說,我──早──就──說──過!”

  “是,大哥。”小黑鬍兒呲牙咧嘴地揉着腦袋,窩囊而又心有不甘似地蹭了蹭鼻子,不說話了。

  “嗯,現在讓我想想,怎麼處置他呢?”背頭摸着下巴想了想,轉過臉問小黑鬍兒:“喂,你有什麼想法嗎?”

  “不,沒有,大哥,你打得對。”小黑鬍兒畢恭畢敬地說。

  “笨蛋!我不是問你對我打你腦袋有什麼想法,而是問你對這小子有什麼想法!”

  “不不不,”小黑鬍兒連連擺手,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我對他一點兒想法也沒有,我又不是同性戀。”

  “你這個笨蛋!我是問你怎麼處理他才好!”

  “哦……怎麼處理他……嗯……這個……”

  “哦,我倒是有個想法,”于江說:“我有點兒餓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我認為咱們應該先去吃點兒東西,我愛吃水餃,你們愛吃什麼?”

  “我愛吃燉牛肉!”前面的胖司機扭頭笑着說。

  “我愛吃花生小荳腐。”小黑鬍兒說。

  于江問背頭:“你呢?”

  “我嘛……,喜歡煎餅卷大蔥。”

  “那好,咱們就買半斤水餃,一碗花生小荳腐,再來一小鍋燉牛肉──你喜歡用籮卜燉還是用土豆兒燉?”于江伸着脖子問胖司機。

  “當然用籮卜。”胖子回答道:“土豆兒含澱粉多,吃多了會發胖。”

  “噢,你可真會合理搭配飲食。”于江又轉過臉問背頭:“光吃煎餅卷大蔥是沒什麼營養的,你還想來點兒別的嗎?”

  “咿……呃……”只見背頭的兩隻手正伸進嘴里,使勁扒着下牙,五官氣得左歪右斜,像擰勁兒的天津大麻花兒。

  “停車──!”他衝前面的胖司機吼道。

  麵包車嘎地一聲停了下來,背頭打開車門,一腳把于江踢了下去:“快滾!你這個變態!”

  看着麵包車一溜煙兒消失在大街盡頭,于江爬起來,扑了撲身上的土,喃喃地道:“哇,不請客也用不着這樣吧?什麼江湖大盜呀,一點俠義精神都沒有。”

  “哎呀,對了,這麼晚了,我還沒刷牙呢。”于江想起這件事,向四週望去,冷清的街道是如此陌生,他不知自己此刻是在哪一座城市,離家又有多遠。他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寒風迫使他立起衣領,抱緊了胳膊。他回憶自己是如何到了這裡,又順藤摸瓜地向前回憶,想起了和爺爺一起喝酒,還有爺爺的話:“你被拋棄了,被你母親和那座城市拋棄了。”

  “肯定是爺爺見我醉了之後,帶我上了火車,然後我就陰差陽錯地到了這裡。”于江想着:“現在該怎麼辦呢?這是哪里我都不知道……腦袋還是有點疼……我餓了……”

  已經是午夜了,幾乎所有的店舖都關了門,除了想躺下歇會兒卻彎不下腰的路燈無可奈何地瞪着眼睛外,其他的一切仿彿都已睡去,于江身上一陣陣發冷,他想,幸好身上穿着金美笑織的毛衣,不然自己一定會被凍死。

  得找個暖和些的地方,他這樣想着,向街前拐角處有燈光的地方走去,到了近前,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家醫院,這麼晚了,居然還有醫務人員進進出出,不停地把滿臉是血,身上蓋着白被單的人從救護車里搭出來,再抬起來放在小推車上弄進屋裡,這樣的救護車有好幾輛,傷者也十分的多,不少可能是傷者家屬的人像唱戲一樣哭哭咧咧,嘴里罵着些什麼‘豆腐渣工程’、什麼‘坑人’、以及‘不得好死’之類的話。

  “大概是出了什麼事故吧,管它呢。”于江想,“醫院裡面有暖氣,到裡面暖和一會兒吧。”於是,他哆哆嗦嗦地走進了醫院。

  醫務人員都很忙,沒人注意到他,于江看着大廳里閃亮的燈光,心想,呆在這裡的話,很容易被人注意,不如坐在走廊里,要不然,我也許就會像車站里的那個乞丐那樣,被這裡的醫務人員給轟出去。於是,他走向燈光相對昏暗些的走廊,人們不斷從他身邊走過,有的垂頭喪氣,有的行色匆匆,護士們推着小車兒飛快地跑,上面都是一個個血肉模糊的倒霉蛋兒,他們的頭頂上方掛着盛滿不知名液體的玻璃瓶兒。

  于江多少有些害怕,所以護士們推車經過時,他就避得遠遠的。

  燈光多少有些昏黃,使得本來就很幽深的走廊更隱隱透出一股神秘的氣氛。人們的皮鞋踏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空響,時而急,時而緩,時而紛雜,時而單調,聲波在走廊中反射迴蕩,就像一顆顆石子扔進古井時的聲音,讓人心情壓抑,脊樑根兒發涼。于江經過一個診室,探頭向裡面望去,只見一個男人隔着桌子坐在中年女大夫對面,向她詢問着:“大夫,我這肚子疼的……哎喲,實在受不了了,我到底得的是什麼病啊?”

  “子宮癌。”女大夫低頭寫着什麼,頭也不抬,漫不經心地說着,手底下筆頭子飛快,把紙弄得沙沙直響,就像是在畫鎮鬼符。

  ──“不過不用擔心,這種病在子宮切除之後的生存幾率還是很高的,你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

  “可是,”男人臉上一片迷惑:“我有子宮嗎?”

  “這種事情你自己還不清楚?”大夫稍抬了下頭,簡潔地白了他一眼:“你做過子宮切除手術嗎?”

  “沒有。”

  “那就對了,你既然沒切除過子宮,那說明它還長在你身上,去交手術費吧,病情很惡劣,需要立刻開刀。”

  于江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便坐在暖氣旁邊的長椅上取暖。他看着往來穿梭的人們,內心感到一陣陣的茫然。他對面也有一張長椅,上面躺着一個大鬍子,衣着破舊,好像是睡着了,于江想,說不定這個人是個乞丐,也是來這裡取暖的。

  于江本不想去看他,目光卻偏不知不覺中被他吸引過去。那個大鬍子長着一張醜陋的臉,而且很臟,氣管里發出古怪的痰響。于江想起了爸爸給自己講的,關於維京人打了勝仗後,吃俘虜和小孩的故事,他覺得,若給這大鬍子一把戰斧,那他活脫兒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維京人。這使他感到有些害怕,可是他又不想離開這溫暖的地方,於是他不時地掃上大鬍子兩眼,以防他忽然間扑過來,咬斷自己的喉嚨。

  這時,于江背後的屋子里傳來了說話聲,原來這是一間手術室,裡面大概正在進行着手術。

  只聽一個聲音說:“你認為是那是什麼?囊腫還是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那些,我看他真的夠嗆了。”

  “我看像是個瘤子……,我說,你少插些言,現在我主刀。”

  “雖然如此,可是病人要是死了,我也得負責任哪!”

  “這是什麼話?”

  “好了,他的血在流,得快點。”

  “流點就流點吧,咱們醫院里又不缺血漿,那些志願者義務捐獻的有的是,你還怕不夠給他輸的嗎?”

  “說得也是。”

  “對了,你不是說下班後要約女朋友的嗎?這回這個漂亮嗎?”

  “下班?天哪,別提該死的下班!我本該六點就下班的,可是卻趕上來了這麼個急診病人要開刀,我躲在垃圾道里可還是被找到,真是倒霉透了!”

  “我比你還倒霉,看到主任四處找人,我慌不擇路地躲進了女廁,卻被一群產前孕婦們轟出來,正和主任撞了個正着,於是就被派到這兒來開刀啦。”

  “得了,得了,我還哪有心思聽你說這些?我說,手術已進行了好幾個小時了,你還想在他的肚子裡面翻多久?”

  “我只找到了這個瘤子,雖然它看起來不大像……或許這是他的腎也說不定……但是,我們總得割下點兒什麼,不是嗎?”

  “是的。……對了,他是什麼病被送來急診開刀?”

  “不知道,他又沒告訴我,送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昏迷啦。”

  “你還不知道他是什麼病,就開了刀?”

  “開了刀才能知道他是什麼病嘛!”

  “……說的也對。那麼現在你找到他的病了嗎?”

  “沒有,沒有!真是個煩人的傢伙,我不是一直在找嗎?”

  “算了,那就割了他的盲腸兒吧,我想他不會介意的。”

  “好的。”

  “──噢,不,你割了他的脾!”

  “住口你這個傻瓜!都是你跟我說話才會分散精力!快把你的口罩給我!幹什麼?當然是堵他脾上的傷口,他大出血了!你這傻瓜!”

  “放松點兒,放松……,你忘了咱們有的是血漿。再說,工作的時候應該是快樂的,否則會早衰。病人的健康都靠咱們,可咱們的健康又靠誰呢?自己都不懂照顧自己,那就太可悲了。”

  “說得對,的確用不着那麼緊張。”

  “……”

  “嘀……”尖銳的長鳴聲響起。

  “他的心不跳了!”

  “準備電擊!快!”

  “──!滋……”屋裡傳來一聲奇怪的,就像是煎蛋時的聲音,然後一股焦味從門縫里傳了出來,蕩蕩悠悠地鑽進了于江的鼻子。

  屋裡的人喊了起來:“怎麼回事?他糊了!”

  “對不起,電壓調節器失靈了,你知道這玩意兒老壞。”

  “你剛才怎麼不提醒我?”

  “您沒問我呀。”

  “……噢……,完了,看起來他不行了。”

  “好像是的,但你不用自責,要不是院長把更新設備的錢挪去賠了那個被捅瞎眼睛的女人,就不會出現這種事了。”

  “……是啊,誰能想到院長親自主刀給她割雙眼皮,居然也會出醫療事故呢。”

  “所以我才叫你不用自責嘛。”

  “好了,好了,我得承認,這是個難纏的傢伙,他病得不輕!本來就救不活!你說是吧?”

  “啊!太對了,你說得沒錯兒!本來就不該為這種人浪費時間!我說,下一個手術你得快點做,要照這個速度,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呀?”

  “得啦,你就別發牢騷啦!──護士!把這個病人推到太平間去,叫下一個!”

  門一開,兩個護士推着車走了出來,車上的人用白布蒙着全身,只有一隻手搭出來,蒼白而沒有血色,白布的縫隙還往外冒着淡淡的青煙。這個倒霉的傢伙就這樣被推到太平間去了。于江看着遠去的護士那潔白的背影,身上不由一陣發冷,又想撒尿,於是他站起身,向走廊邊的廁所走去。

  當他從廁所輕鬆完了,系好褲帶出來往回走的時候,原來那間手術室里傳來一陣大吵大嚷的聲音,緊跟着又一輛車推了出來,車上竟然是剛才躺在於江對面長椅上的那個大鬍子!

  只見他痛苦地揮舞着手臂,大吵着:“這是怎麼回事?我只想在這長椅上睡上一覺,結果醒來的時候,你們卻告訴我已被切除了半個胃,五分之二的肝和一段大腸兒!”

  主刀大夫送了出來,安慰他說:“放松些,高興點兒,朋友,你得知道你有多麼幸運,至少,你還活着呢。”

  漂亮的護士趁着他倆說話這短暫的間隙,掏出小鏡子補着妝,聽主刀大夫說完了,也附和着說道:“就是,就是,這個手術就算是免費給你做了,別人想做,還得掏好幾千塊錢呢!知足吧!”

  “這麼說,我還是佔了便宜了?”大鬍子高興地笑了起來,又因牽動刀口而皺了皺眉:“雖然痛了些,但一下子就賺了幾千塊,還是值得的。”於是,他就心滿意足地被兩個護士推走啦!

  主刀大夫笑呵呵地揮手和他再見,回過頭來,正好看到我們的主人公于江。“孩子,你想割點兒什麼?”

  于江戰戰兢兢地望着主刀大夫燈光下那張慘白的臉,還有他那掛在上脣鬍子上蕩蕩悠悠的長鼻涕,怯生生地開口說道:“不,我什麼都不割。”

  “是嗎?”主刀大夫顯得有些失望,他心有不甘似地使勁吸了一下鼻涕,嚥下去之後說道:“不過,那沒關係,早晚有一天你會來找我割的,比如說發了炎的闌尾,或者是你的包皮。”說完他笑着轉身進了屋。

  于江呆站了半天,他感覺自己的雙腿在不停地發抖,他想,自己現在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害怕,當雙腳恢復知覺,他立刻飛也似地、一口氣跑出了醫院的大門。

  跑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停下了腳步,驚魂未定地扶住冰冷的牆,休息半天,心跳也漸漸平穩了下來,看着自己呼出的白色的哈氣,他頓時又感到冷了許多。“天哪,這真是一個古怪的城市,如果我以後對石小明他們講起這事兒,他們一定不會相信的。”他想起主刀大夫那慘白的臉,仍然心有餘悸。

  等心情平靜下來一點的時候,于江注意到有音樂聲傳來,原來身邊是一間裝修得不怎麼樣的地下歌舞廳,黑黑的樓梯向下延伸,燈光是一種血色的暗紅,那是溫暖的顏色。

  溫暖!于江毫不遲疑地走了下去,噪動的音樂聲也漸漸大了起來。

  二

  推開門,于江看到看門的正在打盹兒,這傢伙是個大塊頭,身上的毛並不比猩猩少多少。于江並沒有理會他,徑直往前走,音樂刺耳,燈光亂閃,一個大臺子上,幾個女孩子正在表演着勁舞,臺下一群人蹦來跳去,有的還不時發出驚聲尖叫,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猴兒。不知是什麼地方好像吹來一股股熱風,大概是電暖氣或是空調什麼的,這溫暖的感覺讓于江覺得很是受用。

  “嗨!瞧啊,那傢伙是誰呀?”一個頭髮染成紅色,根根倒立的傢伙瞧見了我們的主人公,就像看到什麼古怪物件兒似的。

  他走過來拍拍于江的頭:“小弟,你多大啊?”

  “十三。”于江回答道。他本想說十二,但他覺得說虛歲能使自己更像個大人。

  “噢,真了不起。”紅髮用嘴脣發出‘嘖嘖’的聲音表示讚嘆,又有幾個穿着奇裝異服的‘流行怪人’走了過來,他們有的脖子上套了鐵鏈,有的衣服上嵌了幾塊閃亮的鐵皮,還有的把臉上的皮膚穿上了鋼釘螺絲。打扮最簡單樸素的人耳朵上也釘了十幾個銀環,搭眼看去就像是本兒用螺旋鐵絲圈兒穿起來的相冊兒。他們之中還有個女孩兒,長得很漂亮,頭髮是一卷捲兒的,眼皮上涂上了淡淡一層藍色,睫毛不知用什麼弄得又卷又長又黑,臉蛋兒上象是灑了金粉,閃着星星般散碎的光,淡藍發紫的嘴脣在燈光下有些詭異,這一點她完全可以跟海難後隨船沉入深海溝溺死的人相媲美。總的來說,她給人的感覺十分妖冶,若是讓她去扮演《封神演義》里那個媚骨天生的妲己的話,想必會十分傳神。

  這幾個流行怪人開始議論于江:“這麼大點兒就出來混,這世道真是變了,哈哈哈……”

  “我們這些時代的寵兒早晚也會變成時代的棄兒的,看到年少英雄,我真有點滄桑的感覺。”

  “得了吧!你現在就是個棄兒!”──‘妲已’說。

  “哈哈哈……”他們鬼笑起來,笑聲中還夾雜着搞怪的尖叫。

  于江躲開他們,找了個暖和的地方坐下,兩隻眼睛可憐巴巴地望着鄰座──那裡一對打扮入時的男女正嬉笑逗鬧着,桌上碟子里的茶點一塊都沒有動過,只是喝了些飲料。

  那個紅髮和幾個流行怪人跟了過來,紅髮順着于江的眼神看去,又回頭跟流行怪人們擠了擠眼睛,哈哈笑着說道:“嗨!瞧這傢伙幹什麼呢!”

  “小傢伙兒也動了勾勾兒心啦吧!哈哈哈哈……”

  于江依舊看着鄰桌盤里的茶點,對流行怪人們的話置若罔聞。

  “喂,你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紅髮蹲下身子好奇地瞅着于江。

  于江回過頭來看着他,眼神中多少帶着些哀戚,他用沉緩無力的、催人淚下的語調兒說:

  “我餓。”

  “……我餓?”

  紅髮一愣,隨即蹦了起來,揮舞着手大喊:“我餓!太酷了!酷斃了!我餓──!我餓──!”

  “酷斃了!”流行怪人們也興奮起來,跟着高喊:“我餓──!我餓──!”然後怪叫着這句口號晃入了舞池,上竄下跳,扭腰擺臀地跳起了舞。臺上電吉他手還是什麼人的,聽到這口號,也瘋狂起來,搖頭晃腦,把已經亂得一塌糊塗的頭髮甩得更加一塌糊塗。各種電子音樂暴響,交織成一片,怪人們的喊聲就像是狂風暴雨中的電衽b雷鳴。不住閃爍的炫彩燈光使于江感覺自己來到了外星異世界。他並不知道自己剛才創造出了一句多麼偉大的流行口號,但至少在這些流行怪人們看來,他說的這句話實在是驚世駭俗。

  于江的眼睛轉回來,目光依然落在鄰桌的茶點上,雖然光線很暗,但于江看得很清,那幾塊茶點是黃中帶綠色點綴的小甜糕,擺成梅花的形狀。每個小甜糕中間立着一小塊紅色,不知道是糖還是櫻桃什麼的,反正閃着光亮,很是誘人。

  于江想起了語文課文里吃棉花的楊靖宇,想起了流浪中又冷又餓的三毛兒,又想起了爸爸給自己講的人們只有糠和野菜吃的三年困難時期。他曾經想象過那種飢餓是什麼一個情形,可是從來也沒真正體味過,因為在家里只要是餓了,無論怎樣還是能找到些東西來填飽肚子,現在卻除了免費的空氣,再沒有別的可吃。

  他想起了文言文里那句‘不食嗟來食’,心想,我可沒有那種寧可餓死也要保全面子的所謂氣節,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兒,若是命沒了,還要面子幹什麼?古代人就是虛榮。現在,如果鄰桌的哥哥和姐姐對我說‘嗟,來食’,那麼我一定會接過來吃個精光的。

  鄰座那對男女調笑着,手在彼此的身上不安分地摸挲不停,就像膩膩乎乎的章魚纏上了滿身黏液的泥鰍。他們發現于江在往他們這邊看,開始有些不自在,露出怨憎厭煩的神色,男的挽起女的,到別的位子坐着去了。

  于江的心里翻騰起來,他看着留在桌上那碟點心,想,既然他們走了,那盤點心就是不要了,我要是拿來吃了應該不算是偷吧?可是……人家又沒說過要給我,又沒……這時一個服務生走過去,把桌上的東西全都收拾了個乾淨,于江垂下頭去,難過失望地閉上了眼睛,恨自己為什麼剛才沒來個‘先下手為強’。

  一支曲子完畢,紅髮跟幾個流行怪人退出了舞池,他們找了過來,紅髮緊靠着于江坐下,‘啪啪’地拍着于江的後背大笑:“小兄弟!真不簡單哪!”

  “什麼不簡單?”于江直愣愣的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酷唄!”紅髮又不由自主地讚嘆起來了,在他眼里,于江什麼都不懂的樣子裝得實在沒的說,簡直酷到家了。

  其他的流行怪人們都七扭八歪地坐了下來,擺出各種各樣自以為漂亮的姿勢:有的半睜着眼皮表示頹廢、無聊和冷漠,有的皺着眉頭表示焦慮、痛苦和愁怨,有的則用面無表情來表示冷血、凶殘和崇尚暴力,各種各樣,十分怪異,就像一堆剛從深海溝里撈上來的雜魚。其中一個仰面朝天,眼睛很彆扭地瞅着我們的主人公說:“挺長時間沒這麼痛快啦!我餓──!我餓──!太過癮啦!”

  “過癮?”于江還是不明白。

  “太酷啦!”另一個拍了一下于江的肩膀。

  “沒比的!”又一個說。

  “哦……”于江半懂不懂地回應着,眼神里滿是迷惑。

  “你是真不懂還是怎麼着?”紅髮說,“就是‘酷’啊,酷不應該僅僅是表面化的,那樣沒有意思,更沒有文化品味!”他看起來很瞧得起我們的主人公,一邊耐心講着還一邊比劃。

  “除了裝飾打扮,舉止動作外,還要說獨特的語言,必須得全面地酷起來才行。以前我們喊過許多口號,比如‘現世去吧!’或是‘你已經死了!’、‘覺悟吧!’、‘土佬兒!’什麼的。它就像……怎麼說呢,像旗幟,像衝鋒號,像砍向世俗的利刃,它使我們同普通人分別開來,從俗世中超脫而出,突顯我們鮮活灑脫的個性,──明白嗎?”

  “有一點吧。”于江說。

  紅髮點了點頭,把身上的金屬飾物展示給于江看,其中有銀色的骷Å-c、醬黑色胡桃木的十字架,還有金光閃閃的雄鷹什麼的。他還指着另一個人給于江解釋:“看見了嗎?他脖子上套的是真的狗圈兒,從寵物商店買來的,這些皮帶和鐵鏈也都是真傢伙,這種打扮叫‘街狗’,在外國很流行!”

  “狗?”

  “是的,沒錯兒。”紅髮拉着那人脖子上的鐵鏈,對方繃着個臉,一副凶相。紅髮笑着說:“別看他樣子可怕,其實一點都不壞,這只是我們的服飾文化而已,知道嗎?我們是很獨特的一群人,我們不被人們所理解,也無需他們理解,更不在乎他們是否理解。我行我素,毫無顧忌正是我們的本色,我們要做的就是讓人們大吃一驚,目瞪口呆。怎麼樣?酷吧?”

  “哈──里路亞──!”歪坐在一邊的一個流行怪人冷不丁喊了這麼一句,把紅髮嚇得一縮脖兒。

  “這是我們以前喊的口號。”紅髮看起來有點兒像心慌氣短的心臟病人,他極力地想保持鎮靜,掩蓋剛才被嚇了一跳的醜態,用手干擦了把臉,帶着幾分頹唐的神情半尷不尬地對於江解釋說。

  “那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紅髮翻了翻眼睛表示‘無所謂’,他拿出根香煙點着,吸了一口,吐出一個煙圈兒,補充說道:“我們只是路過教堂時聽到裡面有人高唱着這個詞兒,覺得很酷,就開始喊,我們才不管它有什麼意義呢!”

  “哈──里路亞──!”剛才那人又冷不丁喊了起來,把紅髮又嚇了一跳,手中的煙和打火機都掉在了地上。

  紅髮立刻蹦起來,氣急敗壞地敲了他腦袋一下,揪住他憤怒地吼道:“你這傢伙!一聲聲的這麼突然,要嚇死我嗎?!”

  “我行我素!天馬行空!你忘了嗎?這樣才酷。”那人面無表情地說。

  “說得也是。”紅髮點點頭,隨即大喊起來:

  “我餓──!”

  “我餓──!”另幾個人也喊了起來。他們此起彼伏地喊了好幾聲,然後哈哈大笑,還頗有那麼幾分豪氣,就像昔日水泊梁山上的寨主爺們。

  喊過幾聲之後,紅髮露出了四川人猛吃一頓辣椒之後那種痛快淋漓的、心滿意足的、無法名狀的、激動人心的笑容:“我餓!天哪,我太喜歡這句口號了!簡單而有力!它完整準確地表現出了我們的生存狀態和思想狀態,嗯,就是飢渴,就是強烈的、想擁有一切的渴望,想把世界握在手中的渴望,想踏碎世俗的渴望!知道嗎?年輕的我們一無所有,擁有的只是短暫的、稍縱即逝的青春!”

  他的眼睛開始流淚,由於心情激動,兩手顫抖不已。他時而猛掐自己的大腿,時而在身上抓來抓去,時而又用力揪搓自己的腦門兒,就像得了兒童多動症兒的小孩兒。

  “知道嗎?”他說,“──青春無法挽留,它無論怎樣都會離我們而去,這使我們每個人的心底都產生出一股深深的絕望!”他開始用力地撕扯自己的頭髮,以表達他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青春既然注定要逝去,那麼在我們還擁有它的時候,就只有去揮霍它!讓它痛快地燃燒!”紅髮興奮地捏緊拳頭,像是要打人似的,眼中閃爍着亢奮的光。

  “燃燒!”另幾個流行怪人喊道。

  “這口號喊出了我們的心聲!太感謝你了!對了,你是怎麼想到這句口號的呢?”紅髮問于江。

  “我餓。”于江回答。

  “……”

  短暫的沉默後,流行怪人們又跟着喊了起來。“我餓──”

  “等等,等等。”紅髮使勁擺手攔住其他人,對於江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吃東西,對吧?”

  于江點了點頭,覺得這些流行怪人可真難溝通,餓了就是想吃東西,這難道還要費勁巴力地象解迷一樣想上半天嗎?

  紅髮咧着嘴笑了起來,他叫服務生端來些點心請于江吃,並告訴他正愁着找不到什麼方法來報答他哩,對於他們來說,得到了別人的恩惠就像是有針扎在肉里一樣痛苦,必須加以報答才能安心,因為他們從來不欠別人的,別人也不欠他們的,如果非得欠不行的話,他們寧可別人欠他們的,也不願他們欠別人的。這話于江聽了之後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同時覺得紅髮應該去學習說相聲,因為他說話有點兒像繞口令兒。

  “相聲?滾它的吧!”紅髮說,“現在的相聲早沒了辣味兒,全成了甜菜湯兒啦!”

  于江很高興地吃完了點心,又喝了點飲料,小肚兒里有了東西墊底兒,痛苦就全沒啦,他感覺自己仿彿拉着橡皮筋兒從地獄又彈回到了天堂,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坦。

  “感覺怎麼樣?這兒的茶點還不錯吧?”紅髮微笑着說。

  “謝謝。我吃飽了。”于江心滿意足地拍着小肚子,感激中又稍帶點兒拘謹,他為自己剛才只顧狼吞虎嚥忘了禮讓而感到不好意思。

  “不用客氣,還要吃點別的嗎?”紅髮說,“這兒的小松餅也很不錯。”

  “不用了,我都覺得撐得慌了。”于江點頭笑着表示感謝。

  “等等……”紅髮忽然收住了笑臉,他欠着身,瞪大眼睛看了看于江,又瞅瞅週圍的同伴,兩隻手伸出來,五指張着,像是要抓住什麼東西似的。“聽見了嗎?他剛才說的──”

  ──“撐得慌?”他提高音量喊道。

  于江直愣愣地看着他:“是的,撐得慌,怎麼了?”

  流行怪人們的眼睛又亮了起來:“撐得慌!”“撐得慌!”

  “太酷了!”紅髮仰身興奮地喊着:“多麼形像!多麼帖切!”他仰起頭來,雙拳緊握,一副慷慨赴死的悲壯表情:“我們身體中流動着的是青春熱血!我們擁有無窮無盡的精力需要發泄!我們難受!我們痛苦!我們撐得慌!我們撐得慌──!”

  “撐得慌!”流行怪人們蹦起來,聲嘶力竭、整齊劃一地大聲喊着。

  “撐得慌──!”紅髮喊着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手臂高舉,象引領千軍萬馬的斗士。

  “撐得慌──!”流行怪人們又揮舞着胳膊,喊着這句新口號,跟隨紅髮竄進了舞池,就像加了超過額定數值電壓的燈泡兒一樣精神旺跳,興奮不已。

  于江坐在原地,直愣愣地瞧着他們隨着刺耳的音樂狂嘶亂吼,蹦來跳去,心想,沒錯兒,看起來,他們的確是不餓。

  三

  在地下歌舞廳忍了一宿之後,我們可憐的主人公被笑容可掬的老闆踢了出來,因為他們白天不營業,而且也不是流浪兒的免費旅館。于江走出地下出口,抬頭就看到了招人喜歡的太陽,此刻它的臉蛋兒已經不再紅彤彤,而變成耀眼的白。天上沒什麼雲彩,顯得有些冷清。于江的肚子又餓了,他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這麼容易就餓,同時覺得餓了想吃飯是件挺丟人的事兒,要是跟氣功大師們似的,能餐風飲露,闢谷不食就好了。

  “我是否該去找爺爺呢?我對母親來說是一個包袱,對爺爺來說也是一樣,不,我不能去找他,我要像個男人,像爸爸和爺爺那樣的男人,獨立地去生活。”于江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着,不時抬頭看一下天空,把太陽想象成煎雞蛋,幻想着它能什麼時候掉下來。他想,這個時候,大概全中國的人都在吃飯吧,一臉寒酸相兒的上班族們坐在露天小攤兒上,大嚼着剛炸出來的、脆生生的金黃色油條,大口大口喝着熱氣騰騰的荳漿,或是拿着塊油餅邊走邊吃,趕着去上班。收入稍高一點的呢,則大模什樣兒地坐在窗明幾淨的咖啡店里,一邊斜瞥着桌面上手機屏幕里顯示的股市行情和短信,一邊用門牙輕嗑着麵包片兒之類的西式早點,慢呷着泡着荷蘭麥片兒的牛奶或是加了上等古巴糖的咖啡。而有錢的大款們大概是躺在床上,伸出戴了一斤多重寶石戒指的手按響了電鈴兒,年輕漂亮的女保姆戴着繡有白色花邊的頭飾,扎着潔白的小圍裙,先端上一壺龍井什麼的請他漱口,然後再一勺一勺兒地往他鑲滿金牙的嘴里喂八寶蛇肉羹……上到國家主席,下到幼兒園的孩子,不管怎麼吃,吃的是什麼,反正都在吃。

  “全國人民都在吃飯,可是我卻在餓着。”于江神情沮喪,一副愁樣兒地走着,街道邊,三步一株的禿樹們哀哀地看着于江,在他走過之後,又用大手般的影子在他身上摸一把表示同情和無能為力。

  于江摸着癟癟的肚子,腳步越來越慢,他開始想念母親,想念金美笑,也想念小影生日讌會上的那隻雞屁股。他有些累了,腳步停下來想歇會兒,卻發現身邊就是一家小飯館兒,隔着玻璃窗,于江看到一隻熱氣騰騰的炸雞剛被女服務生端上桌兒,它身上涂着帶有黃綠蔥花兒的、紅紅的辣醬,渾身上下散髮着它自己不願聞到的濃香。它的脖子歪着,顯然對廚師給它化的這道盛妝並不滿意,雞腦袋還沖外扭着,那半睜不合的眼睛似乎在向世人訴說着一隻普通家畜最後的悲哀。

  我們平常總是懷着悲天憫人慈悲心的主人公這回看到它時,內心生出的卻非憐憫,而是食慾。

  “看那色澤……那蔥花兒……那辣醬……實在……不行啦!”于江下定決心要吃頓霸王餐。於是他大踏步地衝着這家掛着‘雲菜館’牌匾的飯館大門走去,進了屋,找了張空桌子,大大方方地坐下,隨便指着菜單要了幾個菜,等女服務生一端上來,他就像個客大爺似的理直氣壯地大吃起來。

  “哎呀呀……”他一邊吃着一邊想待會兒該怎麼辦才好,他想起了電視里演的誰誰吃完飯不給錢遭人毒打的情形,後脊樑有點冒涼氣兒。

  飯館里的人越來越少,于江吃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他不時瞟一眼那兩個女服務生──她們大約二十左右的年紀,髮型新潮,漂亮可愛,身上穿着淡粉色的工作裝,外面套着背帶式的有白色花邊的小圍裙。于江留心觀察着她們的指甲,同時想像着自己臉上被開墾出一道道壟溝時的情景。

  漸漸客人們走光了,飯館里只剩下于江一個人孤零零、慢吞吞地吃着,他越來越感覺不安,總覺着兩個女服務生在盯着自己,終於,兩個女服務生躲在一邊嘀咕兩句,其中一個到後面,不知幹什麼去了。

  “是嗎?”不大功夫,飯館的主管小玟說着話走了出來,她也就二十多歲,十分漂亮,戴了副眼鏡兒,穿着西式女裝,看上去像個有文化的人兒。

  她走到于江這桌坐下,打量打量他,微笑着說:“你好。”

  “你好。”于江滿臉通紅,費盡力氣擠出這句話來。

  “一定是沒錢付賬吧。”

  于江一愣:“你怎麼看出來的?”

  小玟微微一笑:“我在飲食業也做過幾年了,每天人來客往的,這點兒眼力還是有的。不過我看得出來你這孩子倒挺老實,不像是吃霸王餐的人,怎麼,是錢丟了嗎?”

  “不。不是那麼回事兒。”于江只好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

  “哦……真可憐……”小玟用手指推了推眼鏡框,看了一眼那兩個女服務生,又回過頭看着于江:“這麼說,你是無家可歸了?”

  “是的。”于江這會兒反倒自在起來了,抬頭大聲說道:“既然已經這樣了,那麼您就按規矩辦吧,是送派出所還是打一頓,都行!”

  “呵……”小玟反倒被于江嚴肅的樣子逗得扑哧一笑,“沒有那麼嚴重……”她對兩個女服務生說:“小鈴兒,小夏,你們先把盤子收拾下去罷。”

  兩個人俯身收拾東西,這時後面傳來炸了廟似的聲音。

  “怎麼?又有人要吃霸王餐嗎?”大廚小紅怒氣衝沖地從後廚大步流星走了出來,手裡拎着把菜刀,上面還滴着不知是什麼動物的血,把于江嚇了一跳。

  “就是這個小鬼?”她看到于江,愣了一下,腳步放緩了些,隨手扯下頭上的帽子,一頭有如黑瀑般的秀發潑了下來,如絲如緞,黑亮喜人。于江呆呆地看着她,只覺得學校里的小孫老師也未必比她長得漂亮。而且她是個廚師,這一點尤其難得。

  “怎麼回事兒?這麼大點兒個孩子就不學好?”小紅想揪于江的領子,被小玟伸手攔住了。在聽完了小玟的復述之後,小紅的臉色緩和了許多,把菜刀往桌上一擱,拉把椅子坐下,瞪着眼睛說道:“真的假的?那你不成了流浪兒了嗎?”

  于江點了點頭。

  “那你打算下一步怎麼辦哪?”小紅問。

  于江低下了頭。

  “嗯……”小玟想了想說,“他被爺爺帶走,他繼父正在高興頭兒上,他若是回去,他繼父肯定不會對他好的,剛才他不也說了嗎?他不想回去給他媽添麻煩。可是現在他又不願意跟着爺爺,不想當他的包袱,這樣就難辦了。”

  小鈴兒和小夏兩個女服務生也說:“這孩子挺孝順的,還知道為母親的幸福着想呢。”

  “就是,現在當父母的一點都不考慮孩子的心情,反輪到孩子要照顧大人的情緒。”

  “可是這樣也不行啊,難不成真流落街頭啊?”

  “就是。”

  “不如讓我留在您的店里吧!”于江站起來,誠心實意地懇求道:“擦桌子掃地,刷盤子洗碗,每天給我一頓飯吃,叫我幹什麼都行,只要餓不死,我就會拼命地干。”

  “哈哈哈哈……”幾個女孩子相互看了一眼,笑成一團。“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人啦?舊社會的地主資本家嗎?”

  “你們在這裡笑什麼呢?”門一開,漂亮又時髦的女經理走了進來。

  “雲姐,你回來了。”小玟、小紅、小鈴兒、小夏都起身問候。

  “嗯。這孩子是誰?”

  小玟把于江的事說了一遍,然後說:“雲姐,他現在沒地方可去,想在咱們這兒干點零活兒掙口飯吃,我看這孩子還不錯,挺老實的,也挺可憐……”

  “你們還知道可憐別人,別人誰可憐你們啦?”雲姐脫下外套,搭在臂彎,走過來看了一眼于江說道:“你叫于江?”

  “嗯。”

  “身份證呢?”

  “沒有。”

  “哦,對了,你還不到有身份證的年齡。”雲姐擺了下手,對自己的糊塗表示遺憾。然後說,“這會兒你爺爺大概還在火車站找你呢吧?”

  “……也許吧。”

  “那麼,”雲姐轉身說:“小夏,你把他帶到車站去,找到他爺爺,然後把這個沒人要的大孫子交給他,別忘了朝他要飯錢──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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