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隅之城.美國故事》第二部 秋風起兮歸去(64)

蔡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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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歸途亦迷惘

幾天後的早晨,淩凱踏上飛往北京的航班。

他望著窗外的白雲,心緒如麻。他不知李恂到底去了哪里,發了很多電子郵件,都沒有回音。李恂的手提電腦根本沒帶走,看來是故意不想讓他找到的。他決定一個省一個省的晚報上登尋人啟示。北京的報紙很多都是全國發行的,所以選了北京做第一站。

飛機到達北京時是一個晴朗的早晨,空中小姐報告地面溫度是零度。淩凱看著窗外連綿起伏的群山,看見長城,八達嶺,不由心潮澎湃。雖然因為工作關係他常常回國,但每次都來去匆匆,他似乎從未仔細欣賞過這大好河山。這一次他遭受一連串打擊,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愛人,他忽然發現他很想念祖國。他趴在機窗前全神貫注往外看的激動表情很像電影裏那些白髮蒼蒼落葉歸根的老華僑。

當他拎個小行李箱挽著外套,穿件薄薄運動衣走出北京機場時,一股寒風撲面而來,混雜著計程車司機兜攬生意的京腔。他對此渾然不覺,抬頭看著首都的天空,熱淚盈眶,他心裏發出一聲熱切地呼喊:媽媽,您的兒子回來了!

他放下箱子拭眼中的淚水,心中慚愧他對祖國的感情不是時時刻魂牽夢縈,他是帶著疲憊的心來感受母親懷抱的溫暖和慰撫的。可是他又想媽媽是永遠張開雙臂迎接兒子的,這是他漫長漂泊歲月的最大支柱。每當他遇到挫折時只要想到媽媽永遠在身後支持他,他便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媽媽不是魂牽夢縈,媽媽是在他心裏永遠不用想起的動力。

心中波濤滾滾眼裏流著熱淚的淩凱不知不覺跟著攬生意的司機上了計程車。他坐在紅色桑塔那轎車內,心情依然不能平靜。車裏暖氣不夠熱,他又穿得太少,一會兒就打了個噴嚏。他一路看著窗外的景色,感受祖國母親容顏的親切。雖然時值冬日,但他只要一想到那道路兩邊的枯枝到了春天便會暴出新芽會綠了山河,他的眼睛就又濕潤了。他索興讓那遊子的眼淚盡情流淌出來。雖然那計程車司機不停地打斷他的思緒問東問西,但他只要一想到剛剛駛過的那片草場春天裏一定會有小鳥可愛動聽的叫聲,他不由從心底裏發出歡笑,他索性讓笑意蕩漾在流淚的臉上。

計程車駛入長安街,路過雄偉的天安門廣場,他的心中再次掀起一陣陣熱浪。他激動地小聲說了一句:“祖國,我愛你!”計程車司機聲音比他大很多地稱讚他:“要說您的感情也忒豐富了。”

淩凱聽到這話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淚,笑了。祖國人民就是直。

司機問他您貴姓,他說免貴姓淩,又問司機怎麼稱呼,司機說你叫我小劉就行了。車子開到小劉介紹他下榻的國貿大廈時,他下車給了豐厚的小費,並提出他要繼續用車的要求。安頓好後讓小劉帶他去買一個手提電話。然後小劉帶著他北京城一通亂竄,很快就在七八家全國發行的報紙上登了尋人啟示。內容只有一句:“李恂,我回來了。淩凱電話……”他留下新買的手機號碼。他想李恂看見這句話就一定會全明白的。

中午小劉拉他去吃火鍋。他的胃不好,太熱和太刺激的東西都不能吃。但是人家幫那麼大忙,沒人家小劉,淩凱光找廟門都得花幾天,他當然願意吃什麼隨人家。他老去看飯桌上的手提電話,邊上還放著兩個備用的電池。他總共買了八個電池四個充電器。不是看不起國內產品的質量,只是為了預防萬一。

小劉高興地吃了很多牛羊肉後,把淩凱當老朋友問,你的妞跑了是嗎?

淩凱心裏不滿意他打聽別人隱私的毛病,不理他,又拿電話檢查是不是放在震盪了,怎麼還沒聲音。

小劉不耐煩,這報紙得明天下午才出來!你現在老看個什麼大勁兒。淩凱的心隱隱作痛。小劉又和他聊問他在美國哪兒,做什麼工作的。淩凱就心不在焉地解釋了一下。

這時隔壁桌上突然有一條大漢拍案而起,粗著嗓子說:“服務員!旁邊這桌我請了,再挑新鮮的大蝦上兩盤!”

一會兒服務員就給淩凱的面前上了兩盤大蝦,他覺得特別奇怪。那邊那條大漢端一瓶酒過來說:“我是瀋陽來的,願意交你們這兩個朋友。看得起就喝一杯。”

淩凱覺得這人很豪爽不討厭他,便拿起桌上的茶杯說:“我身體不適不可以喝酒,劉先生要開車也不可以喝酒,所以以茶代酒謝謝你。”說完把那杯茶給喝了。

小劉不理他,一直生氣他剛才以開車為理由死活不讓自己喝酒,站起來豪氣衝天地說:“謝了,朋友!”伸手拿過酒瓶用牙咬開蓋子,給自己倒一杯又給那人滿上就要喝。

那人生氣,什麼叫以茶代酒?人家喝酒你喝茶?這不成心佔便宜嘛!很直爽地數落淩凱說:“怎麼不喝呢,是不是看不起我!”淩凱急忙解釋說我真的是胃病不能喝。那人轉身就往自己桌子走。淩凱急忙喊他留步說:“那我就捨命陪君子了。”

那人十分高興一塊兒喝了,坐下替他夾菜,仔細瞧了瞧他的臉,臉色不錯嘛!放心說:“沒問題,喝出毛病後半輩子我給養著!”接著又自我介紹說姓王,是某某公司的總經理。

小劉跳出來介紹了淩凱的一些情況。

王先生說:“原來是專業人士,真是失敬。”

大家吃東西聊天。王先生看見淩凱的手提電話擱在桌上,邊上很滑稽地擱了兩個電池,說你做股票還是期貨,這樣緊張。淩凱搖頭把電話和電池往自己這邊挪了挪。那人又不高興,覺得他要麼娘娘腔裝病,要麼不動聲色裝深沉,就是看不起他老王嘛。淩凱覺得很對不起人家這麼豪爽,但是他真的不喜歡說自己的私事。

這時小劉大嘴巴就把淩凱登尋人啟示找妞兒的事情說了一遍,中間淩凱向他使了好幾個眼色他都沒看見。

那人聽完後問:“你是就光找一個人嗎?”

淩凱不高興大家都這麼關心他的事情,太熱情了嘛!語氣有些生硬地說:“不找一個難道要找三妻四妾嗎?”

老王說:“我當然知道美國也是一夫一妻制。我的意思是你是專門找一個人呢還是找一些來挑。”看見淩凱臉色十分難看,確定他是找一個便解釋說:“兄弟這不是替你著急嗎,你歲數不小了吧。因為有些人在美國好多年都娶不上媳婦就回來找還挑三揀四的,他們登徵婚廣告一般也就一句,留個電話等魚上鉤。弄清你是已經有了合適的我就放心了。”
淩凱聽他這樣說也就算了。不想他們再提這件事,便悶頭吃東西。

老王透過火鍋上升起的騰騰煙霧,看見淩凱不涮鍋子在慢慢吃一個刀切小饅頭,覺得這肯定是在美國讓大魚大肉慣的,就不管他,自己涮了一隻大蝦便剝殼邊說:“我看你這麼找可不行。”

“她能看懂尋人啟示裏的內容的。”

老王把蝦扔進嘴裏。

“那是她看見了。萬一看不見呢?現在外面很亂的。她一個老娘們兒家家的自己跑回國,又沒親戚又沒朋友的。按說就算她生氣不理你,可是她美國總有些事還要處理的,怎麼可能一丁點消息都沒有呢?她的房子,財產什麼的她總是要關心的吧。”

淩凱聽這話臉色發白:“我都發了那麼多E-MAIL怎麼她都不回呢。”

老王拿筷子夾片羊肉伸進鍋裏抖撥著,一邊說:“就是。一般找人找到在報上登尋人啟示這一步,那多半都出事了。現在資訊傳播這麼發達,怎麼能說沒聯繫就沒聯繫?八成是出了什麼事。”

淩凱聽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身上冒虛汗。老王吃完羊肉片急忙又給他倒杯酒他立刻喝了。小劉替他夾菜,他沒動筷子。

老王放下筷子拍胸脯子道:“兄弟別這樣,挺著點。今天你這事誰叫我碰上了呢,我要是不管還能算哥們兒嗎?我這人別的長處沒有,就是朋友多。五湖四海,白道黑道我都能走的通,全國各省的地頭上我都有哥們。找人這種事只能托道上的。你放心等消息吧,對了你得把那姑娘的照片給我。”

淩凱聽完覺得這話特別刺耳,怎麼聽怎麼覺得像是邱志國說的。他冷冷說:“有問題應該找警方的。我討厭黑社會。”

老王自己喝口酒樂了:“兄弟你真有意思,什麼叫警匪一家?你知道前兩年有個小孩子在廣西旅遊問路,被人民警察看不順眼給打殘廢了嗎?還有員警掃黃創收抓妓女抓了個處女的。你找的那姑娘單身一個人在國內又沒有親人,到處亂竄的弄不好早給當女特務抓了起來。”又看小劉,問他是不是這樣,小劉說:“嗨我一開車的受員警的氣三天都說不完。”

淩凱心裏突突亂跳, GOD BLESS 李恂!千萬別出事。

老王看他那副三魂出竅的樣子,心裏更有把握,把酒杯往桌上一頓,義形於色道:“你別擔心有哥哥我呢,是死是活不出三天我就能給你個准信。但是道上的規矩你得知道,該打點的就得打點。千兒八百的對你也不算什麼吧,你那妞兒重要呢。”

淩凱心裏難受,想早點兒回去便說:“還是不麻煩你了,我自己處理吧。”說完要結賬。

老王生氣說:“你這人怎麼這麼沒勁,你這擋子事不說我也就不管了。你說了再不讓我管,這不是看不起我嗎?”

淩凱覺得他越來越像邱志國,不喜歡他,就說:“這是我的私事。”然後招手叫服務員。

老王破口大駡道:“你這麼看不起我,說了又不讓我給幫,那別怪我不客氣。到時候你的妞兒沒事都會出點事,你可別怨我!”

淩凱不理他往外走。小劉在後面跟出來,看見飯主兒生氣,上車趕忙討好地說:“這就是一騙子,檔次還特低,連您這樣的騙不了,還敢出來混?您可別跟他一般見識。”

淩凱心裏更不高興,騙子還歸檔。不願多說,讓小劉拉他去買機票,他明天要去杭州。

買完機票他想回酒店,小劉堆笑說:“我今天早上出來時,忘了我們家煤氣使完了,我去換一罐煤氣再送您回去好嗎?您反正回酒店不也是燒心發愁嗎?不如跟著我北京城裏轉轉,看看祖國新貌。”淩凱知道他那是耍滑頭,不願與他計較,點頭說好吧。

小劉家在某大學宿舍。車子開進大門時,看見門外停著不少車,一色的賓士寶馬。淩凱問:“是不是國家教委領導來視察?”小劉嘻嘻笑:“說您老外了吧。教委哪能開這麼好的車?”淩凱剛要慚愧自己小看中國國民生活水平,小劉又說:“按說您是老回國的吧。怎麼這都不知道?這都是大款在等人傍呢。”淩凱氣憤地說:“他們可以去酒吧,學校這種地方不適合他們。”小劉說:“酒吧女多低檔。女大學生帶出去才有面子呢。”

車子開到小劉家樓下,他在車裏等著。看見不遠處有個書攤,下車走過去胡亂拿了幾本雜誌,準備晚上回酒店打發時間用,付了錢拿起其中一本,封面上巨大的女明星照片,旁邊寫著“紅樓醉高官”。他皺眉頭轉身把那幾本雜誌都放了回去,和賣書的人說他要退掉,賣書的罵他看了美女還想不付錢,一點道德都沒有,他生氣地趕緊走回車裏。

小劉換完煤氣拉他出來,校門口有美麗的女孩子上一輛賓士,想到她會把年輕的精力耗在舞廳酒廊徹夜不歸,書本早就拋到九霄雲外,淩凱歎口氣:“青春是很寶貴的。”小劉以為他心思活動了,開玩笑:“要不我再拉您進去轉轉?”他揮手讓小劉趕緊開走。賓士從他身邊駛過,那女孩的側影很像金燕。

回酒店後,時差加上東北騙子嚇唬他的話使他幾乎整夜沒有合眼。他把充電器和電池拿出來擺出各種各樣不同的陣式,這一天遇到的人和事都讓他很不開心,他非常非常想念李恂。

第二天他帶著對熊貓眼上了飛往杭州的飛機。

在杭州他還是只能坐計程車。這一次他拒絕和任何司機聊天。他自己看地圖找到杭州晚報。

他決定在杭州多呆幾天,因為那是李恂的故鄉。但是他一直沒有收到過一個電話。這使他看到電話就難受。

他去看了李恂的舅舅。舅媽知道李陽死的消息哭得一踏糊塗。她堅持說李陽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

他在西湖邊遊蕩,等不到電話,他的心情越來越鬱悶。人類解除痛苦的方式:買醉,縱欲他一樣也不會。他覺得再找不到李恂,自己與其肝腸寸斷而死,倒不如乾脆投進西湖算了。還可以守著愛人的家鄉等她歸來。

最終沒有投湖的淩凱,幾天後來到了上海。

淩凱是半個上海人,但他在揚州長大,一句上海話不會說。他強打精神在新民晚報一類的報紙上登了尋人啟示,然後去看了他的爺爺和其他親戚。

他不想在上海久呆,李恂不愛都市,她是不會在這裏的。下面他不知該往何處去,第二天晚上拎著行李在黃浦江上上了一艘去蘇州的遊船。

他像遊魂一樣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冬夜的江面寒風刺骨,他不得不穿上防寒服。一會兒他覺得萬一耳朵凍掉聽電話不方便,不得不撤離甲板。看見船艙裏有一個歌舞廳,他走了進去。裏面聲音嘈雜,他覺得燈光太暗,走路很小心,怕踩著東西。

他摸黑找張桌子坐下時,身體坐偏了差點掉下去,趕緊扶著桌沿坐正。想是船上供電差,後悔沒在上海買個手電筒再上船。

他的眼前黑覷覷,舞曲、歌曲、人影竄動尤如鬼魅。他乾脆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電話放在腰上。

有女人坐他對面和他說話,他睜開眼看見螢光閃閃的藍色眼圈,為了禮貌他忍住恐懼沒有立刻閉眼。那女人越說越露骨越直接,他聽了十分難受,他知道全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會有這女人的行當,他也早過了兒童不宜的年齡,沒理由大驚小怪。只是他不願看到這種事發生在他的祖國。他漂泊多年早已習慣外面的風塵,但是他內心深處希望能有一個乾淨的家,纖塵不染。

舞廳裏又換了一支歌,搖滾樂配著伊伊呀呀的廣東話節奏分明。淩凱的頭在隨那音樂膨脹。

那女人的耐力和敬業精神都很差,看看淩凱不理她馬上就走了。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個顯然是剛才那女人的同行的女人立刻坐在了他的對面。他立刻後悔隨身聽放在行李箱裏沒拿來,那耳塞很可以幫他抵擋一陣。

這一位耐心很好,說話也委婉很多。問他你看起來是海外回來的吧。他點頭。那女人又問:“哪一國?”他懶得說假裝沒聽見。那女人自問自答:“是美國吧。一般美國客人都穿你這樣的衣服。”他忍不住諷刺說:“你還挺仔細的。”那女人看他開口說話,覺得有把握了,馬上說:“因為上海是國際大都市,各國友人都歡聚在這裏。所以如果不分清楚容易吃虧。”淩凱說:“吃什麼虧了?”她說:“你不知道嗎,不同國家價碼不同的。美國那是最貴的。”淩凱氣憤地說:“我不是美國人我是中國人,沒法替美國人民向你對他們的厚愛表示感謝。”那女人癡癡笑:“看不出你這樣斯文的人還會耍滑頭。把身分證拿出來我看看。”

淩凱站起身慢慢往外走,忍住不能吐在這兒。他不適應這麼擁擠燈光卻那麼暗,沒法兒走快。那女人看他走路速度慢,有把握他肯定能回來。

他走到門口被攔住了,要付帳。他生氣:“我連水都沒喝一口嘛。”人家說有最低消費的。他內心的鬱悶無法發洩,發牛脾氣說:“你們這種制度不合理,進來黑洞洞什麼也看不見,不知道有最低消費。不給。”

來了一個樣子像是老闆娘的人,看看他不像是胡攪蠻纏的人,便說:“你是不是要求太高找不著合適的,可以再進去挑嘛。但是最低消費你怎麼能不付呢?你坐那兒聽了音樂的嘛。”他生氣:“你們的音樂我也不喜歡。”老闆娘說:“不喜歡你可以自己點,不過也要花錢的。”淩凱說:“好,我花錢。我要聽‘我愛你,中國’。”

老闆娘笑容立刻堆上臉:“願來你是海外赤子呀。我上哪兒給你找這首歌去?可以給你換一個‘大中國’,又帶勁又愛國,你說贊不贊?”他不肯,一定要“我愛你,中國”。老闆娘說:“小時候暗戀陳沖吧?”

淩凱很憤怒,哪有寧願相信他喜歡女明星都不肯相信他愛祖國的?他固執地說:“你沒有這首歌就把現在的音樂關掉,我自己來唱。”

老闆娘諷刺他:“好愛國嘛。是留學出去的吧。當年你培養費交了沒有?”

淩凱愣了一下,培養費是他走後國內才有的。他說沒交過。

老闆娘說:“你連培養費都沒交還假裝愛國,你上大學都是國家掏的錢吧。你為國家做過什麼?國家培養你多不容易,當年高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我就沒考上,結果國家肯掏錢培養你不肯掏錢培養我!不然我也不能幹這一行。”老闆娘想起當年的落第不堪回首,覺得她落入娼門淩凱要負主要責任,氣都往淩凱身上出:“你當年出國留學不交培養費,現在回國享樂不付最低消費,合著你一分錢都不願留給祖國還好意思說愛國?”

淩凱覺得他不能和妓女討論這個問題,扔下一把鈔票走了。

第二天他在蘇州的園林無目的逛了一天。累了,靠在亭台的長椅上,閉上眼睛。

他忽然很想家。回國他還沒有通知母親。他是想著找到李恂一塊兒回家見母親的。此刻他卻非常非常想念小城裏他度過少年時代的那間小小公寓。那房子自他出生起就已非常陳舊。母親自己用竹籬笆圍了個小小院落。幼年的他坐在天井的小凳上,母親的琴聲從窗子裏傳出來。“在我家門前井旁,有一棵菩提樹,在它的樹蔭下面,我做過甜蜜的夢,在那樹幹上,我曾刻下甜蜜的詩句……”

那是舒伯特的《菩提樹》,“如今,我遠離故鄉已經有許多年,總希望到那裏尋找安寧……”

如今他真是覺得累了,疲倦讓他無法睜開眼睛。許許多多的人們,他的同胞們,和他一樣,疲倦的掙扎於這欲海橫流的社會。哪里是他們的靈魂可以獲得片刻安寧的精神家園?他心愛的菩提樹下的歌與夢,在漂泊的路上,遺落在哪個角落了?

他的手提電話突然響了!他瞪眼看著電話不敢相信。又響了兩聲他撲過去接,沒拿穩掉在地上沒有了聲音。他氣憤地打了自己一把掌。電話又響了,他哆嗦著拿起來看,號碼是他家裏的。

他聽到媽媽的聲音:“孩子,我剛剛看新民晚報了。你快回來吧。”

“媽媽我一定會回來,可是我要先找到她。”

“孩子你別找了,她一直在家裏等你呢。”

淩凱不敢相信:“媽你騙我嗎?叫她來聽電話。”

“她帶陽陽出去了。”

淩凱還是懷疑媽媽是不是怕他在外面瘋跑出事誑他回家。媽媽說:“半個月前我出門看見她在我們家門口轉悠,就知道她是誰了。她說想看你的家一眼呢。後來我就把她留在家裏了。她不讓我告訴你的。你在哪兒呀,快回來吧。”

淩凱關掉電話,出園林攔了一輛計程車,說他要去揚州。人說太遠,不願意。他擠上車掏出一堆美元苦苦哀求,司機嘟囔說要走夜路呢,他說我現金就這麼多了,回家給你補上,不信我把手錶押給你,我這塊是勞力士。他把手錶摘下來放在司機擱杯子的格子裏。

司機終於同意,車子朝城外開去。他問大概多長時間,司機說半夜才能到。他趕緊打電話回家,李恂接的。他像個孩子似的說了許多語無倫次的話以表達他的思念之情。他說他可以打一路電話,因為他買了八塊電池。他大約講完兩塊電池後夜幕降臨,李恂聽到司機在邊上狂喊:“天黑了,你要再說這些分散我注意力的話是會翻車的!”李恂害怕真出事,嚴厲地命令他把電話掛了。

淩凱被迫放下電話,心裏還是很不甘心,批評司機技術差,說又不是高速怕什麼。司機說:“你讓我安靜一會兒行不行,我身上全是雞皮疙瘩。”

車子穿過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縣的縣城時,司機抱怨說肚子餓了要吃飯,看到路邊有一個飯館一樣的地方,便把車停下,結果從裏面湧出一群濃裝豔抹的女人,分別強行把淩凱和司機往下拽,他們倆拼命掙扎著往車裏跑。司機看來跑慣了,一下掙脫出來上了車。淩凱不停地甩他被拉著的手,好容易一把甩掉所有拉著他的人,轉身一頭撞在了門口的用來掛幌子的柱子上,昏了過去。司機急忙下車扶他,那些女人怕出人命,趕緊躲進屋裏去了。

司機拼命把他推醒,說半夜上哪兒找醫院哪。他說他箱子裏有急救包,讓司機給他拿出來紮上。

結果天亮他才到家。李恂穿件米色粗花翻領的厚毛衣和闊腰身的工人褲在門口等著他呢。

他下車跑了過去。李恂看見他頭上紮著繃帶,很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他穿的灰毛衣滿是塵土,裏面的白襯衫領子上有一條難看的黑道道。李恂皺眉頭:“你怎麼像剛從淮海戰役上下來的?”他笑笑,不敢告訴她自己路上遭遇的是紅粉兵團。

他們倆擁抱了很久。他在故鄉冬日寒冷的早晨笨拙地吻著他一生愛戀的人,一時他說不出任何話來。他想告訴李恂他能窮盡詞藻表達的感情都已在車上反反復複說了好幾遍,但是他說他心裏仍然還有很多沒有說完的話。李恂就說你什麼都不要說了,我能聽見你的心跳聲,你心裏想什麼我就都能明白。他心裏說我們再也不會分離了,李恂就流淚說:“我們一定可以終生相守。”

司機動手把他的行李搬了出來,勞力士還給他。他笑著把表塞回司機手裏:“送給你。”司機塞還給他:“我不要。你快把剩下的車錢給我。”他高興地擁抱司機:“你是我最好的同胞!現在不給你,在我家裏吃完飯才可以走。我太太燒的菜很好吃。”(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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