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再見!鹽源的老媽媽(3)
到鹽源城裡天已大亮,看了看時間,已是七點鐘了,以前我有幾次經過這座小城,但都是坐在汽車上或出外勞動,或被押著去刑場。
在這裡生活了整整十五年,來縣城實地走在街上,只有兩次,第一次是為了給闊別十五年,剛剛才接上聯繫的老母親照一張照片寄回去。那已是六年前借了來鹽源縣城上牛糞的機會,那一天,除了在像館照了像,還參觀了它的最高學府,直到現在我仍清晰的回憶得起那學校門口的佈告櫥窗。
那時鹽源小城除了縱貫東西南北的幾條大街外,便是錯雜排列的矮小平房和分割小城的小卷,大街上攤著一堆堆豬尿牛糞,大街上不時有鈴聲悠悠的馬隊,穿著很髒的馬幫。卻沒注意車站,更不清楚車站在哪裡?
第二次便是兩年前,在這裡被押著來賠劉順森殺場的日子,那一天是我一生中,心情最痛苦的日子。回憶那地方,想不起我眼前的景物是些什麼?
挑著行李我一路問去,很快找到了車站,我才發現這是幾排很舊的房子,候車室裡的牆上泥土已剝落下來。七點鐘,買票的窗口還沒有打開,前面已經站好了五六個等著買票的人。
我排好隊,便向站在我前面的一位本地居民打聽,平時召開宣判大會的「中心廣場」。那人望著我說,縣裡還沒有修好專供開會的中心廣場,只在一個交叉的路口上劃了白線,他指著那交叉路口的方向。
不大一會,賣車票的小窗口打開了,我買到車票後,問好開車的時間。那售票員回答說,「至少還要過兩個小時才發車」。便將行李一併寄放在寄存處,獨自一人向著交叉路口的方向走去,一面不斷的詢問馬路兩旁的商店裡的店員:「平時召開公判大會的地點該怎麼走?」一直問到那塊方圓大約十畝地的開公判會的地方,定睛一看這裡那是什麼廣場?而是幾幢房子用它們的外牆圍成的一片空地。
前年槍殺劉順森的公判大會會場,是用紅布將幾幢樓牆圍成了一圈。當年幾個通街口的過道,顯然是這些房群之間沒有封閉的巷道。
看到這些「巷道」,我立刻在眼前浮現出那天「公判大會」被民兵押著陪殺場的幾隊五類份子隊伍,時間才過了兩年,我就從一個陪殺場的極端反革命份子,變成了「准公民」,提前釋放了。
我慢地走上當年佈置主席台的土丘上面,面朝著整個「廣場」俯身去尋找我當年埋頭默哀的地方,眼前頓時浮現了那些赴刑人慘遭殺害前五花大綁,被打得泥血滿面,遍體鱗傷的赴刑者。
劉順森低著頭一聲不吭的站在前排,他臉色蒼白,青筋突暴,以最大的毅力控制自己始終不發一聲。
我聞到了血腥的氣味,感到一陣昏眩,連忙蹲下身子,坐在地上歇息片刻,才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向著台下當年烈士們挺身就義的刑場走去。
站定後,畢恭畢敬的行了三個禮,再一直走向臨街的幾家店舖打聽,前年公判大會槍斃的人埋到哪裡去了?
他們張大了眼睛,很奇怪地看著我說:「凡是鹽源開公判大會槍斃的人都埋在西面的松林坡下,怎麼知道你找的人是那一個墳?」我便順著他們所指的方向望去,遠看有一片松林的小丘陵,丘陵上的一些小土包隱約可見,長著荒草。
我便加快步子向那裡走近一看,那些被雨水沖刷的地方留下了泥水的痕跡,什麼也分不清楚了,散亂的荒草中有幾處燒成灰的紙錢殘燼,不知是誰給誰留下的。
一陣悲潮湧上我的心頭,想當年反抗毛澤東獨裁死於「非命的」民主鬥士們,犧牲得如此之慘,被媒體禁殺了消息,使他們消失得無聲無息,而今無影無蹤了!想到這裡,我面對著那荒山亂石堆肅立著。朝著那土山坡再次三鞠躬。我想蒼天如果有眼,我寫的他們獄中的英雄事跡,終有向黎民公開的一天!
當我回到車站時,正趕上班車將要啟動,售票員在那裡剪票,並大聲地催促那些去西昌的旅客快快上車。
我連忙從行李寄存處取了我的行李上了車,知道今天要翻小高山和磨盤山,便打開了帆布的手提包取出了預先就準備好的棉衣。汽車隆隆開出了車站,我從車窗裡向著漸漸退到身後去的小城,投去最後告別的一瞥。
現在,我要踏上東歸的里程了,對著車窗玻璃中滿臉皺紋的我,那臉唯一保存的是屈強和憤怒,其中也許有一種希望。耳聽隆隆車聲夾著風聲,隨著急速駛向遠方的農田,鹽源縣城越來越小,我不禁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待續)
~中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