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我們沒去拉薩。
熟人的哥們被派到基層協助鎮壓「暴亂」,不知何時能回。我把申請護照的資料交給公安廳的熟人,他答應通過內部通道轉給哥們,但還得耐心等,再快也要等到西藏的形勢平靜下來。
好消息是,在阿塔一再催促下,嘎登終於把回成都的時間定下,在一星期之後。我和阿塔商量好了,去機場接他,同時我也預訂了去倫敦的機票、酒店。至於何時舉行婚禮,我想先聽聽嘎登的意見再定,尤其是,還搞不搞藏式的傳統婚禮儀式?我一直憧憬著這一天,也夢見過好幾回:我坐在迎親的高頭大馬上,佩五色彩箭,脖子上像小山一樣堆起了鄉親們獻上的哈達,滿耳的祝福聲。下馬墊花團錦簇,裡面塞滿了青稞、小麥、鹽巴。阿爸阿媽帶領我和阿塔登上房頂「煨桑」,把松枝、柏枝混合著糌粑、酥油、茶葉一起焚燒,在濃煙滾滾中祈求上蒼的庇護。
然而,在拉薩暴動後的肅殺氣氛中舉行這樣熱鬧的婚禮,合適嗎?
警察沒有上門,頭幾天的惶恐不安也就逐漸沒了,笑容回到阿塔臉上,又聽到她的歌聲了。
這天起床後,阿塔鄭重其事地說:「我應該為去英國做些準備了,我想好好加強一下英語,大學時雖然學過,但至今仍要想半天才說出一句話,說完又感覺有語法錯誤。」
我說:「華西英語學校的校長我認識,他僱用了好些外語教師。」
阿塔說:「那就去上他的英語會話加強班。」
我說:「不如請個外教到家裡來,一對一的教,這樣學,效果更好。」
我給校長打了電話,要他幫忙找人,條件是:地道的英國人,一口正宗的英式英語。第二天外教就上門了。這是一個頭髮柔軟、金黃的年輕人,名叫湯姆,個頭高達一百八十五公分。我一百七十二的個兒在成都也算高的了,跟他說話時還得仰著頭,那感覺就像他是個大人物似的。估計他酷愛運動,渾身上下沒丁點贅肉。涼氣逼人的天氣,他上身只穿一件粉紅色襯衣,衣領大敞,露出蓬鬆鬆一片跟髮色相同的胸毛。他來自英格蘭北部城市諾丁漢,大學畢業後做行銷策劃,沒幾年便辭職了,因為工作太單調、乏味,他的理想是周遊世界。他對我說這番話時,眼睛卻盯著站在我身旁的阿塔。
湯姆的英語發音純正,跟BBC電台播音員有一比。我要他儘量多和阿塔對話,內容以英國人的日常生活為主。每堂課兩小時,一個星期兩到三次。
「那就三次吧。」他立刻說。同時朝著阿塔擠擠眼,彷彿他跟阿塔是老相識。
因為公司有急事,我匆忙走了。坐在辦公桌前卻又靜不下心來,腦海裡不住地閃過湯姆看著阿塔的眼神,那擠擠眼的動作。我失去了安全感,伸手抓起電話聽筒,一轉念,又輕輕放下。還是等英語課上完再打吧,不能讓阿塔看出我沒自信。
但懸念讓我無法專心致志,好歹捱到課程結束,又耐心地多等了一刻鐘,這才把電話打過去。口氣儘量若無其事。
「湯姆走了沒?」
「還沒呢。」
她的聲音是歡喜的,從背景中我聽到湯姆的笑聲。
我撂下聽筒,也來不及收拾攤放在桌上沒處理完的資料,駕車奔回了家。湯姆已經離開了。還沒等我開口問,阿塔先呱呱呱地說起來:湯姆太能講了;懂得可真多;幽默成串來,肚皮都笑痛了。
本來心裡就不舒服,再一聽阿塔誇獎湯姆,我差點要醋意大發。還好,總算忍住了,只是略帶不滿地問:
「你光聽他講,能練好對話嗎?」
「我的張哥喲,」阿塔像唱歌似的叫起來:「誰說我沒練?」她朝我揚了揚捏在手上的小本子。
「為了對話,我可是準備了好幾十個大問題!」
「什麼叫,大問題?」我好奇地問。
「因為我的每個問題都包含若干小問題,」阿塔解釋說:「而每個小問題又包含若干小小問題。哎,累死我了,兩小時過去了,連一個也沒問完。」
「你的問題是夠大的。」我心情好多了。
「湯姆沒有讚美你幾句?」突然我單刀直入地問。
「讚美?」阿塔一時反應不過來。
「比如,誇妳長得漂亮什麼的。」
「嗯——誇過。」
「有沒說過要帶你周遊世界?」
「嗯——說過。」
「你是怎麼回答的?」我腦海裡閃過當年奪走我前妻的那個滿臉傲氣的白人律師。
「我說:『You would be better off going with your girlfriend(你最好跟你的女朋友去)。』」
阿塔得意地笑了,跟著又添一句:「我的這句英語,可是一點語法錯誤都沒有的哦。」
我心花怒放,用領導表揚下屬的口氣說:「你的回答,很好的!」
阿塔拿著一本介紹英國的書去書房用功了,走到門邊時她停下來:
「湯姆說,他明天下午兩點來上課。」
我沒吭聲,轉過背就給華西英語學校校長打電話,要他換人:「給我派一名女外教,只要女的。」
校長有幾分為難地說:「女外教倒是有一個,只是,你可能不會要。怎麼說呢,人倒是不錯,講課能力也強,就是形象差點,體重足有半噸,走起路來搖搖擺擺,每次上課她都把沉甸甸的大肚皮往課桌上一放……」
「就是她了。」我打斷校長的話說。
五十一
嘎登乘坐的航班下午五點到達成都。我在拉薩酒吧預定了餐位,設便宴為他洗塵。去機場的路上,阿塔歡快地唱歌,一會兒用藏語,一會兒用漢語。我受到感染,也不停地跟著哼哼。是啊,或許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帶著阿塔搭乘荷蘭航空公司飛機,從這裡飛向倫敦。車窗外飄浮著灰濛濛的霧氣,空氣似乎頗骯髒。路上堵車,嘎登的飛機又提前著陸。步出機場停車場時,我催促阿塔:「走快點。」她依舊不緊不慢,還把右手掌按在腹部上。我嫌她太誇張,阿塔揚起眉頭,一本正經地說:「新生命正在成長中,馬虎不得的。」
可一見到嘎登出現在機場出站口,她就什麼也不顧了,又跳、又蹦地跑到嘎登跟前,不停地叫哥,還硬要去推嘎登手裡的行李車。我們說著、笑著走向停車場,有人在不遠處拍照,鏡頭衝著我們,但誰也沒有在意,更不可能覺察到大禍已悄然臨頭。
回程,路上車輛稀疏,所以很容易我就注意到一輛黑色別克商務車跟在我後面。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
我脫口叫道:「可能有人在跟蹤!」阿塔倉促轉過頭去看。
嘎登沉著地說:「把車開上慢車道,盡可能放慢車速。」
我照著做了。深色車窗的別克商務車沒有減速,越過我的車,匯入車流中。阿塔輕舒一口氣,笑我疑神疑鬼。我回了她一句:「都是你的祈福法會給弄的。」
吃飯時無人打擾,周邊也沒見有可疑的人轉悠。有兩次我的手機響了,無來電顯示,接聽時,只聽到自己的「喂喂」聲。當時只是覺得奇怪,後來才知道是國安在進行手機定位,以確認我的位置。吃完飯,我送嘎登回家,走出酒吧時,無來電顯示的電話又打來,我不再理會,一行人朝樓梯口走去。
突然,十多個身著普通衣裝的男子圍過來,其中一個從後面猛拍嘎登的肩膀問:
「是嘎登嗎?」
嘎登回頭反問:「你是誰?」
那人二話不說,揮拳就打!
嘎登舉手抵擋,一面喊:「為什麼打人?」
有兩個身材粗壯的人,這時從兩邊抓住嘎登的胳膊,另有人抬腳猛踹他的膝窩、小腿,還有人用手摟住他的脖子往下壓。嘎登倒在地上。
我驚呆了,一時手足無措。阿塔已經撲了上去,嘴裡連串地呼喊著:「咯嗨嗨,咯嗨嗨!」
我擔心她的安全,一把拽住她。她甩開我的手,一面說:
「快救我哥!」我忙不迭也衝了過去。
這群人正七手八腳把嘎登拖下樓去,嘎登一直在掙扎著、喊叫著,阿塔拚力鑽進這群人中,以身體護住嘎登,怒聲喊:
「把我哥放下!」
轉眼間她就被一名大漢揪住頭髮、拎起衣領扔了出來,摔到樓梯的半道上,又滾了下去。我慘叫一聲:「阿塔!」三步併兩步跨下樓梯。
阿塔匍匐在地,像失去知覺般。我推她、喊她,圍觀路人聚攏過來,一片吵嚷聲。有人說快打110,趕快報警。阿塔睜開了眼,聲音微弱地問:
「我哥呢?」我回頭望去,路上只有熙來攘往的行人。
一個圍觀的人說:「他被塞進一輛等候在路邊的麵包車裡,早已開走了。」
阿塔掙扎著要坐起來,我趕緊扶住她。她呻吟了一聲,一隻手在下身摸索著,然後又抬起來舉到眼前,我猛然看見她的手掌上血糊糊的一片。
「張哥,送我去醫院。」阿塔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
(待續)@#
──節錄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