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一條小溪旁,它叫汀克溪,位於維吉尼亞州的藍嶺。一個隱居者的隱居處被稱作「下錨地」。一些「下錨地」不過是被固定在教堂側面的簡陋棚子,像附著在岩石上的藤壺。我將這棟固定在汀克溪旁的房子視為一個「下錨地」。它讓我停泊在岩石溪底,如海錨般讓我穩穩待在水流之中,面對流瀉而下的陽光。
這是一個很好的居所,有許多事物供我思考。溪流——汀克溪和卡爾文溪——是充滿生氣的奧祕,每一分鐘都呈現新貌。它們的奧祕是一種持續創造的奧祕,是天道暗示下的一切奧祕:視覺之不可靠、固定不變者之可怖、現在之解離、美之紛雜、多產之壓力、無拘無束者之不可捉摸、完美之有瑕疵的本質。
山——汀克山和布拉許山、麥卡菲納伯山和死人山——是一種被動的奧祕,最古老的奧祕。它們的奧祕是自空無創造事物的簡單奧祕,是物質、被賦予之事物的奧祕。山巨大、安靜、吸收著。你可以將你的心靈拋給一座山,山會保存它,將它摺疊起來,不會將它擲回,如某些溪流那樣。溪流就是世界,具有世界一切的刺激和美;我住在那兒,但是山是家。
林鴛鴦飛走了,我只瞥見某樣東西像一枚明亮的魚雷般轟炸著樹葉。我回到屋裡,吃了一碗燕麥粥;許久之後,長長的斜光出現了,這意味著我可以好好地散步。
如果天氣夠好,去哪裡散步都行,看起來都很不錯。溪水尤其呈現著最美好的面貌,沙洲反映蔚藍的天空,水將天空倒影剁入多砂礫的淺灘、白色的急流,以及湍流的泡沫之中。在陰暗的日子或起霧的日子,除了溪水之外,一切都褪色了、失去光澤了。溪水有自己的光。我動身前往火車軌道,前往鳥群飛越的山丘,前往白色母馬所居住的樹林。但是我來到溪水旁。
今天是一月一個時或有雲的美妙日子,日光選擇一處出乎意料的景色,將它打扮得金碧輝煌,然後陰影又將之一掃而空。你知道你活著;你邁開大步,試圖在雙腳之間感覺地球的圓弧。卡山札基斯(註: 希臘作家)說,他年輕時有一隻金絲雀和一個地球儀。當他放出金絲雀,牠會棲於地球儀上唱歌。在一生的漂泊之中,他一直覺得心頭之上彷彿棲著一隻唱歌的金絲雀。
在屋子以西,汀克溪急轉彎,如此,小溪既在屋子之後,我之南,也在路之另一邊,我之北。我喜歡往北行。在那兒,午後的陽光直直照耀著小溪,加深了映在水裡的天空之藍,照亮了溪岸樹木的側面。來自小溪對岸牧場的閹牛來到溪旁飲水。在那兒,我總是會驚動一、兩隻兔子。
我坐在陰涼處一根傾倒的樹幹上,觀看陽光下的松鼠。就在樹幹長椅的上游方向,兩道木欄分別自橫過小溪的鋼索懸垂下來。這些圍欄可防止閹牛前來飲水時脫逃,跑到小溪的上游或下游。松鼠、鄰居的孩子和我把朝下游方向的木欄當成一座渡溪的搖擺橋。但是今日,閹牛在那兒。
我坐在傾倒的樹上,看著黑色的閹牛在溪底滑動。牠們全是飼養出來的食用牛:食用牛的心臟、食用牛的皮、食用牛的腿肉。牠們和人造絲一樣,是人類的產品,就像踏遍田野的一雙雙鞋子,有鑄鐵般的脛骨,以及泡沫橡膠鞋墊般的舌頭。你可以看穿其他動物的腦袋,但是你無法看穿牠們的腦袋;牠們的眼睛後面是食用牛的脂肪,那是燉牛肉的脂肪。
我橫越位於溪水以上六英尺的木欄,手在生鏽的鋼索上移動,腳沿著狹窄的木板邊緣前進,彷彿在走鋼索。當我到達溪流彼岸的堅實地面時,幾隻閹牛突然在我和倒鉤鐵絲柵欄(我正想自底下滑過)之間聚攏。因此,我突然狂熱而全速地衝向牠們,胡亂揮動臂膀,叫嚷著:「閃電!銅頭蛇!瑞典肉丸!」牠們開始逃竄,仍然成群結隊,踉蹌奔過平坦的牧場。我則站在那兒,讓風襲過我的臉。
我從一道倒鉤鐵絲柵欄底下滑過去,越過一片田野,走過一根被砍下來、倒向溪流對岸的美國梧桐樹幹,來到汀克溪當中一座淚珠形的小島。溪流的一邊是布滿林木的陡峭溪岸;鄰接島的那一邊,水深而湍急。而島的另一邊則是我走過的平坦田野,位於閹牛牧場旁:田野和島之間的溪水淺而遲緩。夏日水位低時,鳶尾和莞草沿著一連串因水流遲緩而形成的清涼淺潭生長。水黽在薄膜般的水面上巡行,淡水螯蝦沿著溪底淤泥弓身吃汙物,青蛙叫嚷並怒視著,而米諾魚和小魴魚藏在樹根之間,以避開悶悶不樂的小綠鷺的眼睛。
我今年每個月都來到這座小島,四處走動,不時停下來凝視。或者在冬天時,跨坐於溪流上的美國梧桐樹幹,並盤起腿,以免碰到水,然後試著閱讀。今日,我坐在島盡頭的乾草上,旁邊是溪流遲緩的那一邊。這個地點吸引我,我來到這裡,彷彿來求神諭。我回到此地,彷彿一個人在多年之後找出讓他失去一條腿或一隻胳臂的戰場。
當我六、七歲在匹茲堡成長時,我曾拿著萬分珍貴的一分錢,將它藏起來,讓別人去找。那是一種奇怪的衝動;遺憾的是,後來我再也沒有這種衝動了。因為某種理由,我總是將那一分錢「藏」在街上同一段人行道上。我會將它放在一棵美國梧桐的樹根旁,或者人行道破損處的洞裡,然後拿一截粉筆,開始在那條街的兩端畫上通往那一分錢的巨大箭頭。學會寫字後,我會在箭頭上寫著「前有驚喜」或者「錢在這邊」。畫這些箭頭時,我興奮無比,因為我想到第一位幸運的過路者,會如此收到宇宙賜予的一份免費禮物(不管他是否有資格)。但是我從來不曾躲在那兒偷看;我會立刻回家,不再去想這件事。幾個月後,我才會再度情不自禁地想去藏起另一分錢。
才一月的第一個星期,我已訂下了精采的計畫。我一直思考著觀看的事。有許多東西可看,許多沒有拆開的禮物,許多免費的驚喜。這個世界處處散布著一隻慷慨的手漫無目的擲下的一分錢。
然而這是重點——誰因得到一分錢而興高采烈?
倘使你循著一個箭頭前進,倘使你動也不動地蹲在溪岸,看著一個巨大的漣漪在水面顫動,然後得到一份報酬:看見一隻小麝鼠從洞裡划水出來,那麼你是否會把這個景象視為只是一枚銅幣,然後抱憾走開?
倘使一個人如此營養不良,如此筋疲力盡,以致不會彎下身去撿起一分錢,那麼這個人的確是一貧如洗;但是,倘使你培養出一種健康的貧窮和簡樸,以致發現一分錢確實讓你興高采烈,那麼,由於事實上這個世界處處被放置著一分錢,所以你已用你的貧窮買到終生興高采烈的日子。事情就是如此簡單。你眼目所見的,即是你所得到的。
以前我看得見在空中飛舞的昆蟲。我會望向前方,然後看見路的另一邊一排鐵杉前方的空氣,而不是看鐵杉。我的眼睛會順著柱形的空氣注視著,然後辨識出飛動的昆蟲。但是,我猜想我失去了這項興趣,因為我已中止這個習慣。現在,我可以看見鳥。或許有些人可以看著腳旁的草地,然後發現所有爬行的動物。我也想認識草和莎草——並且關注它們。如此,我最微不足道的世界之旅將是一趟實地考察之旅,將是一系列快樂的辨識之旅。心思飛揚時,梭羅狂喜地說:
「你可以為草木的新芽——或許包括種子發芽——寫一本內容豐富的書!」
這是一個不錯的想法。我珍惜我心裡三個全然快樂之人的形象。一個人蒐集石頭,另一個——是個英國人——看雲。第三個人住在海邊,蒐集海水,將之放在顯微鏡的載玻片上檢查。然而,我看不見專家看見的事物,因此我不只無法看到全景,也無法看到各種形式的快樂。
不幸的是,自然是一種「你時而看見,時而看不見」的東西。一尾魚兒閃現了一下,然後像鹽巴一樣溶入我眼前的水中。鹿顯然活生生地升天,而最鮮豔的黃鸝在樹葉之間失去蹤影。這些消失事件讓我吃驚,使我靜止不動、聚精會神;它們訴說著莊嚴而無動於衷地將自己隱藏起來的大自然,訴說著靈視是一種慎重賜予的禮物,是一位只為我掀開其七重面紗的舞者的啟示。因為自然既隱藏自己,也揭示自己:你時而看不見它,時而看見它。
去年九月,有一星期的時間,遷徙中的白眉歌鶇在屋後的溪旁大量進食。有一天,我出去看看那些喧譁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走近一棵樹——一棵桑橙——結果一百隻鳥鼓翼飛走了。牠們就那樣突然自樹裡冒出來。我看到一棵樹,然後看到迅速移動的顏色,然後又看到一棵樹。我走近些,於是又有一百隻白眉歌鶇鼓翼飛走。大大小小的樹枝沒有移動一根:鳥兒顯然既不露形跡,也無重量,或者彷彿桑橙的葉子已脫離白眉歌鶇的符咒;牠們飛離那棵樹,在空中引起我的注意,然後消失。
當我再度看向那棵樹,葉子已重新聚攏,彷彿沒發生任何事情。最後,我直直走向樹幹,而最後的那一百隻鳥——真正的死硬派——出現了,擴散開來,然後消失。一棵樹躲著這麼多隻鳥,我怎麼可能看不見?當三百隻白眉歌鶇從桑橙的樹冠發出鳴叫時,桑橙不見騷動,看起來仍是我從屋裡看它的樣子。我望向牠們飛去的下游方向,牠們已不見蹤影。◇(節錄完)
——節錄自《汀克溪畔的朝聖者》/ 麥田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