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動的石頭往哪裡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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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0月4日訊】(自由時報 ◎王鼎鈞 圖◎王孟婷) 一九四八年,我在秦皇島國軍的後勤單位服務,我們做的最後一件事:收容東北潰散的官兵。港口司令何世禮表現了卓越的指揮能力,他利用已有的防禦工事,加派重兵把守,阻擋來歸官兵於鐵絲網外,這些人飢寒交迫,我們立刻送去大米和菜金,他們晝夜跋涉,匍匐過大凌河斷橋,從小路翻越長城缺口,軍服骯髒破爛,我們送上一套新軍服,然後軍事當局派卡車來,把他們集體運走,設法安置。這件事做得相當圓滿,那時潰散官兵在南京、上海、青島外圍都有嚴重的紀律問題,卻沒有在秦皇島造成任何困擾。

 看到他們來去,我想起一句西洋格言:「滾動的石頭不長青苔。」他們沒有積蓄,沒有家庭,沒有歷史淵源,沒有社會關係,他們只是滾動,誰也不知道最後停留在什麼地方。

 潰散官兵未必全都慌不擇路,有些人想進秦皇島,因為這裡有他們的單位或親友。港口司令部設想周到,事先印好一種申請表,潰散官兵可以申請跟某某人見面,只要有人願意接待,簽名負責,他可以來把申請人領走。這種規定也是秦皇島獨有,賴何世禮將軍的德政,我的老同學袁自立找到我。我帶他理髮,洗澡,換衣服,安排工作,他告訴我瀋陽怎樣不守,他星夜穿越戰場,沿途死屍、野狗、廢砲,空中飛舞蓋好了大印的空白公文紙。

 秦皇島和葫蘆島是東北國軍的補給港,東北既已不守,兩港隨即放棄,秦葫港口司令部撤銷,我和袁自立寄身的聯勤補給單位調往塘沽,考其時為一九四八年11月24日。前一天,駐守山海關的國軍撤到秦皇島會合,24日黎明時分,全部到碼頭登船。我從未到港口觀賞海景,這天站在甲板上迎晨曦朝陽,我才看到古人吟詠的「漫言此後難為水,試看當前不辨天。」

 我在秦皇島結識了一位眼科大夫欒福銅先生,相處融洽,他是一個有愛心的基督徒,戰亂時期,他不但常常免費醫治難民,也常常免費照顧過境的傷兵,令我欽佩感動。撤退的行動祕密而匆忙,我沒有向他辭行,到了碼頭,才知道船艦要下午才離港,我站在碼頭上悵望陸地,對秦皇島忽然有依依不捨之情。這地方對我太重要了,它和安徽阜陽(我求學的地方 )、山東臨沂(我生長的地方 )同樣重要,當然,除了這三個地方以外,還有台灣(我在台灣脫離青年,度過中年,進入老年。 )那是一九四九以後的事了。對秦皇島,我惜別的情懷落實在欒大夫身上,我想此時市民都知道我們要走,保密已無必要,何不回到市內跟他告別?

 我的行為太魯莽了!進了市區,才知道全市寂靜如死,商家住戶的門都關著,街道上沒有一個人影,公共汽車停駛,只見車站的站牌孤伶伶像一根豆芽。我應該折回碼頭,可是我仍然往前走,我的行為太魯莽了!欒大夫診所的門關著,我應該折回碼頭,可是我上前敲門,他打開了門,他還坐在診所裡等著救人。他並沒有教我坐下(幸虧沒有 ),我倆站在診所裡,他為我禱告,他左手拉著我的手,右手蒙著自己的臉,眼淚從他的指縫裡流下來。七年以來流亡各地,這是我唯一得到的眼淚,我非常非常感動。

 我獨自沿著大街走回,一路聽自己的腳步聲,我從不知道我的腳步聲那樣響亮。回到碼頭,船艦仍在,我不知道船艦一直升火待發,隨時可以離港。今日讀史,據說我回到市區的時候,冀東軍區獨立第八團還不知道秦皇島已無守軍,這怎麼會?當年共軍情報何等靈通!事實俱在,秦皇島空在那裡等新的主人,想想看,那又是一個我最危險的時候,軍隊行動「人不離群」,我犯了大忌。

 回到碼頭,正值港口司令部派兵搜船,搜出一些穿軍服的少女來,她們每人都愛上一個青年軍官,難分難捨,軍官的同事們掩護她們上船同行,家長發現女兒失蹤,跑到港口司令部投訴。她們雖然換上軍服,但是軍帽蓋不住長髮,加上身材曲線,一眼就可以認出來。軍法無情,碼頭上一片抽泣之聲,女兒哭泣,女兒的母親哭泣,連軍官也擦不完眼淚。今天想想,「地老天荒,堪歎古今情不盡!」那時我心腸硬,只覺得軍紀廢弛到這般地步,沒人顧慮集體的安危,怎麼不怕中共的地下黨帶著炸彈來!

 我們奉令進艙,聽見砲聲,國軍軍艦發砲射擊,掩護撤退,運輸船隻緩緩離岸,我如果在市內再多逗留十分鐘,就會被海軍撂在碼頭上了。我聽見砲聲,想到當前並沒有敵情,海軍照本子辦事,有板有眼,可惜用美金買來的砲彈,而且射擊之後,大夥水兵要辛辛苦苦擦一遍砲膛。船到海中,有人等著眺望碼頭倉庫爆炸的聲音煙塵,據說爆破部隊已完成準備,只待一聲令下,可是上面改變了心意,最後命令沒有下來。東北各地國軍撤守時,炸毀了一些軍火庫,沒有破壞道路橋樑自來水和發電廠,記得那時大公報有一篇社論加以稱讚,社論中也隱然有和平的主張。

 船行一二七海浬(二三五公里 )到塘沽,三年前,一九四五年9月,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一師在此登陸,給國軍多留下一個「活眼」。東北失守以後,華北唇亡齒寒,南京中央打算把華北的國軍撤到天津,由塘沽出海運往南方,那時傅作義主持華北軍政,反對南遷,我們在塘沽住了大約十天,大概是等待最後決定。記得居住的環境像一個樸素的小鎮,附近有個地方叫新河,國軍三千人駐紮,我們奉命去設立彈藥堆積所,以利駐軍久守,可是一夜之間新河失守,一切盡入共軍之手。記得房東女兒俊秀,同事中一個中尉押運員調戲她,回到辦公室和死黨計議如何弄上手。我想起古人說過「惡徒向來愛村姑」,我想起當時民間批評國軍的順口溜:「見了壯丁他要抽,見了錢包他要搜,見了女人他要勾。」東北的百萬共軍即將入關,華北的局勢岌岌可危,還有這等人不知死活。

 傳作義拒絕南撤,防守天津的陳長捷說,傅先生不走我也不走,於是我們帶著大批糧食和彈藥向天津出發。塘沽距離天津市中心只有四十五公里,可以說,當我們的專車開動的那一刻,華北國軍的命運業已註定。我很想留在塘沽,塘沽是港口,有退路,可是塘沽沒人發薪水給我,我怎麼寄錢給父親?滾動的石頭只好繼續滾動,我以後的命運也在那時註定了,小人物的生死禍福常繫於大人物的一步棋。

 我很後悔,由一九四二年離家到一九四八年彼時,我第一次為做過的事後悔不已。那時我如果知道四十幾天以後天津失守,我就留在塘沽和自立兄他們一同撤往上海了,可是我猶豫難決,我聽到的判斷是,東北共軍需要整補,中共需要消化戰果穩定後方,大約要三個月到六個月以後才可以發動華北戰役,天津和北平這兩個名城重鎮大約可以堅守一年。我怎麼可以一年沒有收入?我如果把「通貨膨脹」估計進去,就會把薪水收入看淡,留在塘沽「苦撐待變」。那時機關部隊領到經費,先拿去投資進貨,三天五天以後貨物漲價幾倍,他賣掉貨物再發員工薪水,穩賺一大筆錢。匯兌也是這樣,我領到薪水送進銀行,銀行裡的某一個人,先把匯款併入他的資金投資周轉,一個星期以後再匯出去;對方銀行收到了錢,也有那麼一個人先拿去投資周轉,一個星期以後再通知我父親,這時候那點錢就成了廢紙。咳,「人為財死」,而我只是為了一疊廢紙。

 天津,我留下一生最深的烙印,但對生活環境只有最淺的印象。我們住在市區南部,那一帶從前是租界,我們借住的洋房依然洋味盎然,客廳大,地毯厚,一人高的落地大鐘豎在牆角裡,拖著長長的鋼鍊,好大的鐘擺!分量一定很重,也能照常搖來擺去,房主人的管家每天拉那根長鍊上緊發條。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鐘擺!為什麼要用這麼大的鐘!天津是一個洋化的都市,一眼望去處處洋房,那時中共憎惡西方的東西,我一直揣摩他們會怎樣對付這些洋房。

 我完全沒有心情遊覽,極少出門,只有一次,我遠遠離開居住的地方去找銀行。管家指點先坐一段電車,那年代左派文人大罵天津電車,電車搶走了人力車的顧客,又一再撞死小童,我一路揣摩中共怎樣對付電車。下車步行,走過一座漂亮的大橋,當地人管它叫法國橋,那麼我是身在往日的法租界了?橋下流水是有名的海河。雖然天津已是危城,銀行行員依然富泰尊貴,氣定神閒,左派文人也曾大罵他們,我揣摩中共怎樣對付銀行。

 我沿途看見結婚的禮車來來去去,看見這裡那裡都有承辦喜筵的館子,懸燈結綵,賀客盈門,只是不准放鞭炮。眼看天變地變,他們趕快兒娶女嫁,了卻心頭一分牽掛。我想起「末日來臨的時候,人們照樣又吃又喝,又嫁又娶。」人行道旁,難民牽著小女孩行乞,對過往行人作揖哀求,我在瀋陽秦皇島見過許多,現在反應沒那麼強烈,只希望他們也遇見天使。

 我們借用的洋房很堅固,地下室很深,看樣子我們要準備忍受大砲轟擊。不久,外圍據點開始交火,天津塘沽之間的路切斷了!我們各部門業務清閒,只有管軍糧的王少校加倍忙碌,幾乎每天都有野戰部隊上門領糧,每次都發生激烈的爭吵。陳長捷真想久守,他規定每次只能發一個星期的主食,他的想法是,有戰鬥就有傷亡,各部隊的人數就會減少,每個星期照實有的員額發糧,天津存糧就可以多支持一些日子,他要求部隊長和補給單位「核實」。可是各部隊領糧的單據上永遠有那麼多官兵,王少校質問他們:「你的兵難道一個也不死?一個也不逃?」對方回答他:「必死不死,倖生不生,別以為你在後方就能長命百歲!」伸手撫摸佩帶的手槍,公然恐嚇。起先王少校硬頂著,最後蹤影不見,他了解戰況,捏住分寸,再過兩天,解放軍進城,一了百了。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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