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評征文】愛情与信念 :第三章

蕭弦
font print 人氣: 9
【字號】    
   標籤: tags:

沈天心的父親死于1949年,那年他7歲。父親個子又高又大,獨自一人在上海一所著名的女子高級中學任國文教師。沈天心曾經看到過一張父親去世前不久和學校同仁們的合影,父親穿著西裝,倚身靠著洋樓門廊台階之上的一根圓柱,二、三十位別的老師和他在一起,其中近半數是外國人,因為那所學校是教會學校。照那張相時,父親還不到40歲,但他早生華發,此時已滿頭皆白了。父親和母親是在抗日戰爭前結婚的,母親在關城女中高中畢業,婚后即与父親同住在上海父親當時任教的學校里。學校在閘北,日寇進攻上海,對閘北大肆轟炸時,据說住所被夷為平地,從此母親就留在關城,只讓父親一人去滬任教,每逢假期才回家團聚。母親說,他們最幸福的日子就只有同在上海的三年。根据父親留下的文字看,他內心一直是很失意的。沈天心曾在舊書櫥里找到一本裝幀非常精美的校慶紀念冊,里面刊載著几首父親所寫的七絕,其中一首云:“古人三十言而立,吾今三十已屆臨。立德立功都未必,立言徒自托空吟。”無可奈何之狀溢于言表。据推算,他寫此詩時抗日戰爭已經爆發,此后在淪陷的上海教書,必定更使他苦惱。49年上海解放前夕,他因患胃癌一病不起,其時40歲。沈天心一直相信,癌症大多是由精神原因引起的。父親去世前,奶奶和母親早都赶到上海去了,天心和弟弟留在家里。他們直至父親逝世都沒有去上海,他們是在關城家里得到噩耗的。天心并不記得自己一听到父親的死訊之后是怎樣哀哭的,但他記得此后不久,他和鄰居一個同齡男孩坐在天井邊戶檻上玩時,他忽然天真地問那同伴:“要是你爸爸死了,你會哭嗎?”

緊隨這個記憶的下一個記憶是:他們家的堂屋里住滿了戴紅五星帽的士兵,房門口擱著几杆長槍,天心要去撥弄,當場就給一個士兵好意地制止了:“呵,這可弄不得,要打死人的。”天心不知此話是真是假。另外還有韭菜包餃子,一位士兵要給他吃,他大概沒敢吃,那味儿太刺鼻了。后來他知道,這就是解放軍剛進入關城的情景。

沈天心那時候已落下腿疾了,他3歲那年得了小儿麻痹症(骨髓灰質炎,出麻症引起的)。麻症給他家帶來過大不幸,天心出生前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姐姐已經6歲了,由于出麻症,在同一天里一個死在醫院,一個死在家里。他始終無法想象,當時,他父母親和奶奶是怎樣經受住這一晴天霹靂般的打擊的。后來他又坏了一條腿,四個孩子里唯有他弟弟是得到保全的。

其實,經受命運最殘酷打擊的人要數他奶奶。奶奶是江蘇楊州人,出身于官宦之家,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當然是以中國舊學為主的教育。不過,奶奶家并不完全守舊,在當時,可以算作比較能夠接受新思想的上層家庭。這一點有以下事實可資證明:奶奶幼時,即由長輩許配給湖北沈家。公公曾官至道台,而且頗具新思想,他給獨生儿子定親時,特為要求親家不要給未來的儿媳纏足。他認為沈家人丁不旺,今后,他的儿媳是要輔佐儿子繼承和光大一份大家業的,因此不僅要有足夠的知識,而且還要有健全的身體。親家即按此要求保留了奶奶的天足,在當時,完全泥守舊習的人家是不可能辦到這一點的。沈家少爺,奶奶的未婚夫進的是新式學堂,不幸的是,有次打籃球不慎被球狠狠砸在胸口,吐血后成了肺病。奶奶是在未婚夫久病不愈之后,為了沖喜而提前從楊州嫁到湖北去的,婚后三個月,丈夫就瞌然長逝了。此后,公公就將她完全當作儿子看待,除了文學方面的進一步深造之外,還親自教給她鑒別古玩字畫、玉石瓷器、珠寶翡翠,以及有關理財和法律等等方面的理論和實踐知識,將接續余緒的重任放在了她的肩上。沈姓本家中有一族侄定居于關城,此人時任關城步廳,相當于現在的縣公安局長,有九個子女,其中第五子就是沈天心的父親,他是由奶奶的公公擇定,過繼給奶奶做儿子的。于是沈天心的父親五歲時從關城赴湖北。天心看到過他奶奶保存下來的一幅照片,照片中央一張大藤椅上坐著一位气宇不凡的老人,左右兩邊雁翅般站立著八、九個女人,緊靠老人一側,手上牽著個小男孩的年輕女子就是奶奶,其他七、八個或徐娘半老,或姿色俏麗的婦人則是老人的姨太太們。老人身上穿的是緞子長袍,而女人們一律是緞子裙,喇叭袖的閃爍生光的緞襖。奶奶曾對天心說,老人天庭飽滿,鼻直口方,目光奕奕,兩只耳朵就象腰子那么大,若不是過于好色,必享高壽。但老人确實是太富有,又太沉淪了。關城的姑母(天心父親的二姐)几次大不敬地提到,老人到關城來擇定繼孫時,兩條腿已經由于過度沉溺于女色而失去了知覺,但即使在這种情況下,他還是每天要人用轎子抬著到妓院里去。天心的父親也在回憶錄中寫到,他初到湖北時,心目中的爺爺是非常威嚴的,盡管老人對他很和靄,他卻有點不敢親近這個已成為自己爺爺的老人。但有次他在花園中玩耍,從爺爺書房窗戶下走過,令他吃惊的是,老人正把那個最小的姨太太擁在怀里取樂,那個小女人在不斷發出吃吃的笑聲。沉溺于女色,是中國封建士大夫中對人生失去信心者的生活方式之一,史記中的《信陵君傳》就有過這方面的描述。不過,老人對姨太太們和對家脈所系的儿媳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家中一切實權皆操諸儿媳之手,任何一個姨太太都休想染指。

老人死于沈天心的父親過繼到湖北的第四年。老人一走,寡母孤儿兩人就處在虎視眈眈的姨太太們的包圍之中,而且那些女人在當地大多是有親屬或相好撐腰的。幸虧奶奶是一個有個性,并經過刻意培養,能從容面對大風大浪的人。她清醒認識到自己所處的寡不敵眾之境,斷然決定放棄一切不動產,在當地能夠壓得住陣的當權人物幫助下,包了几條大船,裝了家里一切可以搬遷的財物,毅然离開湖北,投奔儿子在關城的生父。那些財物可不是一般殷實人家的家私細軟,而是一個累代高官顯貴之家在百拾年間積累起來的,難以計价的財寶,其中包括大批古書畫、古器物、金珠寶玉、珍玩异賞。奶奶來到關城后即買了一幢單家獨院的樓房,安頓了下來,除天心的父親之外,她還帶著自己的貼身女仆高媽(天心叫她高婆),高媽也是楊州人,奶奶從姑娘時起就一直是由高媽侍候的,后陪嫁到湖北,成了牢固的家庭成員之一。天心的童年和大部分青少年時代就是在奶奶和高婆的愛護下度過的。

奶奶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巨大打擊是日本侵略軍給予的,盡管喪夫、喪孫和喪子的深創巨痛已經足以使人難于承受。日寇的到來几乎使奶奶擁有的全部財產蕩然無存,奶奶有時談及這段經歷就會說:“說起日本人,我就談虎色變。”奶奶到鄉下避難,隨身攜帶的財物被強盜搶竊一空,歸來后,只見家門洞開,所有的房間都一派狼籍,只剩下一些難于搬動的笨重紅木大理石家具。奶奶說后來在清理一個個房間時,才發現有兩只放在角落里,被翻江倒海般的零亂雜物掩埋在中間的箱子沒有被拿走。但是,奶奶沒有被完全打垮。在無數財物中,奶奶最為看重的是三件春秋時代的青銅器,一件是鑄有“邾伯御戎作誓師寶鼎”銘文的邾伯鼎,一件是獸耳環壺,另一件較差的是無銘文、無飾紋、器形較小的鼎狀物。為了确保安全,奶奶早在30年代初就在上海一家外國銀行租了一只保險箱,存放這三件東西。如果奶奶在保險箱里再放上點珠寶翡翠之類便以賣錢的東西,那奶奶晚年的生活就不至于備嘗艱困了,但那時候,珠寶之類的東西是奶奶不大放在心上的。奶奶說,天心的父親一看到家里遭到如此洗竊,神情大變,終日垂頭喪气,不能自已。奶奶見狀,這才告訴他實情,叫他不必過分傷心,后來又把儿子帶到上海銀行,開保險箱看東西。奶奶說,這一來,天心的父親走路又挺直了身子,皮鞋又篤篤響了。

奶奶曾對天心說:“你爸爸太老實,我早就給他看定了,他只是個靠蓋圖章領薪水的人。你看看他寫的字,老練是老練的,但僵而不化。他是完全靠苦學才學會了寫些東西,我听過他的講演,那倒還不錯。”

抗戰剛胜利,天心的父親靠人介紹,到南京一個政府机构任職。不久后的一天,奶奶突然收到他的一封信,說他在南京收購了一批古物,他要靠這批東西大賺一筆,以部分彌補家里所受的損失。奶奶一看此信就知道大事不好,赶到南京一看,果然收的全是假貨,而且知道收購所用的近兩万大洋都是公款。奶奶馬上叫他离開南京,到楊州避禍,自己則留在南京。兩天后,她先叫高媽假意到儿子任職的机關找他。机關負責人正在怀疑,為何沈某兩天不見人影,而且連個招呼都沒打,見家里人也來尋找,知道事情有些不妙,机關里有近兩万塊錢由沈某管著啊。于是,他們先將高媽扣留起來,然后就去查那筆錢的下落。見高媽中飯時間過后還不回來,奶奶料定人是被扣住了,到下午,她就親自到那個机關去找人了。負責人看到挾款潛逃的沈某之母居然自己找上門來,深感意外,他一見奶奶就說:“沈太太,佩服佩服,你敢于不請自來,真是有膽量!”奶奶說:“我早上派老仆來貴處找儿子,到現在,非但儿子沒有找到,連老仆也不知所至,只好親來貴處詢問。我為何不敢來?”負責人作出惊异狀問:“沈太太不知道令郎犯了罪?”奶奶反問道:“犯了罪?我大前天來京時他還好好的,他能犯什么罪?”負責人說:“他貪污了兩万大洋公款,沈太太難道……”沒等那人把話說完,奶奶就詰問道:“那么說,我的老仆是被先生扣住了?”那人說:“令郎負罪潛逃,我們只好出此下策。”奶奶說:“那我倒要請教先生,從來都是家仆犯法,罪在家主;沒听說家主犯法,罪及家仆之事;何況犬子是否真的犯法,此時還難下定論。先生扣我老仆,似乎于理不通吧。我現來貴處,請先生將我扣下,放還我的老仆,”那人說:“豈敢豈敢,沈太太若交出令郎,或歸還令郎所拿的公款,我們自當放人。”奶奶堅持說:“請先生先放還老仆,余事方可商量。”就這樣,這件事被化險為夷了。奶奶將天心父親住處的全部假古董交給了公家(她并沒有說這些東西都是假貨),并答應找到儿子后再徹底解決此事。解放前,政府對個人的控制能力實在太差了,非生活在新中國的人所能想象。一個人犯了事,只要撣撣屁股,一走了之,地方當局也就無能為力了。待風頭過后,父親又乖乖回到上海干他的老本行去了。

“我早就對你爸爸說過,他除了教書之外,別的事都不宜去做。這次闖禍之后,他完全相信了。”奶奶對天心說。

弟弟出世后,天心一直就和奶奶睡,奶奶成了他最親近的人。他至今還記得這樣的情景:奶奶躺在床上,幼小的他則扑在奶奶身上,一只小手摸弄著奶奶的眼鏡框,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呢喃著:“奶奶的眼鏡,奶奶的眼鏡 ”奶奶的手掌柔軟無比,被奶奶的手掌愛撫是他最感到舒服的事。母親給他洗臉,手上用力就過重些,有時臉會痛;而奶奶給他洗臉,除了渾身好受之外,是絕不會有任何粗糙感覺的。

天心坏了一條腿,奶奶似乎從未為此現出過悲傷之情。“不要緊,這孩子天生是要破相的,不破相倒反而不好。”如果有人說起“殘廢”二字,奶奶就會糾正說:“不,這不叫殘廢,是殘疾。”

天心的父親去世后,母親就開始做小學教師,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日子應該說是相當艱難的,但天心小時候并無家境艱困的感覺,因為奶奶一心愛護著他,再加上被他完全視為長輩的高婆。奶奶不時變賣掉一些劫后之余的小東西補貼家用;高婆常自掏腰包,把他帶到街上玩,買東西給他吃。說來奇怪,現在還留在他記憶之中的一次是:高婆帶他坐在石橋護欄上,手里拿著一包吃的,那吃食竟然是豬頭肉。

和奶奶一起睡在床上,奶奶常半側著身子說:“來,給奶奶捶捶。”天心就高興地坐起來,兩只小拳頭在奶奶背上輕輕地捶。天心婚后,妻子也有這种高雅的愛好,天心只要給她捶背就會想起小時候給奶奶捶背的情景,于是他笑著對妻子說:“你成了我的小奶奶了。”冬天里,奶奶用一條只有一尺半見方的薄絲棉被,塞在兩人肩頭中間的空檔里,奶奶把這叫做“塞貓洞”。天心夜里喊聲“要撒尿”,奶奶就把尿盂拿進被窩,天心就扑在尿盂上撒尿。有次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扑在尿盂上的,可撒著撒著,只覺得被窩里濕成一片,原來那是在夢中,尿撤在床上了。那時,天心大概已經快要上小學了,當然這种夢中遺尿的情況是十分難得的。

天心上中學后,因學校路遠不便,他一直是在學校里寄宿的。星期六放學后回家,星期天傍晚回校。回家時,常有同學背著他將他送到家,欣文就是背他次數最多的一個。欣文父母早喪,自幼靠祖父母撫養長大,到初二時,最后去世的祖母也离他而去,他成了寄居在親戚家的孤儿。欣文性格內向,十分忠厚,奶奶非常喜歡他。奶奶知道他時為身世自悲,有次對他說:“欣文哪,奶奶跟你說,男孩子走路不要低著頭,把頭抬起來,看著前面走。你要記住。”

星期天回校,有時由高婆送。有次高婆一推開宿舍外的院牆大門,只見管宿舍的胖校工正精赤條條從洗浴間出來,慌得高婆邊“呵呵”叫著,邊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臉,不敢進門。胖校工問一個人進宿舍的沈天心:“剛才的老太太是你什么人?”天心說:“是我高婆。”胖校工為之瞠目,他怎么知道高婆是哪門子的長輩呢?

有時,由弟弟送天心回校。弟弟天平比天心小兩歲,他是和母親一起睡的,跟奶奶似乎沒有天心那么親。奶奶有次曾對天心的母親說:“他們兄弟倆今后情誼很深的,會互相幫助。你看他們兩人的眉毛,根根見底,沒一根逆亂的。”那時,奶奶每星期給天心兩毛零化錢(不知天心是怎么化的,用現在的標准看,這真難于想象。可這錢自己怎么花,天心已全然記不起來了),每逢弟弟送他,他就會分一毛錢給弟弟。

星期六回家,成了天心中學生活的一件頭等大事。初三時,有次星期六晚上開班會,只好星期天早上回家去了。那天夜里一覺醒來,只見寢室朝院子一側的巨大玻璃窗子已一片燦亮,亮光洒滿了大半個房間地板。天心滿心以為天已經亮了,便匆匆穿衣起來,輕輕出了同學們還在酣睡的寢室,來到走廊上。這時他才發現那滿眼的明亮跟真的天亮可不一樣。走到院子里抬頭一看,只見一輪圓滾滾的滿月高挂中天,整個天宇被月華浸透,成了一片幽淡而又呈靛藍色的水晶。這么大的月亮,這么明亮的月光,他好象從來沒有見到過。天心沒有任何猶豫,小心開啟院門,走上了回家的路。大街上不見一個行人,唯有遠處朦朧現出正在倒馬桶的清衛工人的身影,傳來木桶碰撞的輕微響聲。天心到家時,清衛工人也已在那儿忙碌,天心走進那條由街門口通到里面住屋的長弄堂,發現弄堂里端的沉重木門已經開啟,否則他還得叫開弄堂門呢,那可是有點費事的。奶奶听見他在中間堂屋里的叫聲大吃了一惊,連忙打開房門迎他進去。“乖伢子,這么一大早就來啦!好在剛給倒馬桶的開了弄堂門。快上床睡覺。”天心高興地鑽進了奶奶的被窩。

奶奶正要關燈,高婆從后房摸摸索索出來了。“太太,是哪個啊?”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是天心回來了,”奶奶說。
“呵!怪不得听到乖乖的聲音,我還當是听錯了呢。”高婆高興地說。

“高婆,”天心從被窩里抬頭叫她。

站在床邊的高婆俯下滿是皺紋的笑臉說:“我去給乖乖做吃的呵。”

奶奶說:“离天亮還早呢,你再去睡會吧。”

高婆呵呵呵出聲笑著。“還早啊,我都搞糊涂了。”

高婆跟著奶奶風風雨雨過了一世,現在身子已經開始傴僂。天心上高中時,有次高婆捧著一盂子粥,從長弄堂外廚房間端往里面,被弄堂口的戶檻絆了一跤,鼻梁骨撞在盂子邊上,鼻孔流出血來了。老人被扶到里面,躺在長藤椅上,天心和弟弟圍著她,傷心得嗚嗚直哭。

高婆見狀后說:“乖乖,好了,別哭了。高婆心里可高興呢,沒白疼你們兩個啊。”

由于身體殘疾,天心始終處在當時重政治表現的學校主流教育的邊緣。与此相比,在家里所受愛的熏陶對他心靈的影響要深刻得多。

高婆是60年去世的,享年80歲。她去世前,天心剛開始到關城師專文印室刻蜡紙,月薪是35元。拿到第一個月薪水后,他給奶奶10元,母親8元,高婆2元,留下15元是自己住在學校的生活費。高婆拿著這區區2元錢,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來。但兩個星期后的一天,弟弟到學校告訴他,高婆去世了。自從她摔了一跤之后,他們家就不再使用弄堂外面那個廚房了,而是在房門外的中間堂屋一邊安了個小灶。弟弟說,高婆好端端坐在凳上燒菜,突然鍋鏟從手里掉落,人就歪倒下來。天心赶緊和弟弟一起回家,此時,高婆已閉著雙目,平躺在后房她自己的床上。遺體被轉到堂屋里時,發現在她枕頭底下還壓著他給她的那張2元鈔票。

天心在關城師專工作了一年,這是奶奶過得最開心的一年。奶奶手上所擁有的比較重要的東西,在五、六十年代都無法變錢,而能夠變錢的一些零碎小東西,這些年來已經變賣得差不多了。那時候物价低,天心母親每月44元工資可以苦苦維持一家五口人的生活了。孫子上不了大學固然不幸,但他能夠工作掙錢,也未始不是一件可喜的事。奶奶擁有過偌大的家財,但孫子每月所給的10元錢,對她卻具有超乎經濟之上的意義。奶奶說,她年輕時曾問卜于一位高人,她所得到的一條讖語是:“黃連樹下嚶嚶泣,幸虧隔牆有知音”。現在的事實表明,所謂“隔牆知音”,指的就是這個愛她敬她的孫子。

周末天心回家,奶奶變得喜歡回憶往事了,本章前面所述的一些事就是奶奶講給他听的。奶奶也變得更愛吟詩誦詞了,奶奶的記憶力非常好,象白居易的《長恨歌》這樣的長詩,她也能背出來。她還拿出書來,要天心和她一起背誦那些千古不朽的名篇。“好詩一定要熟讀,越讀詩味就越濃。”奶奶經常這么說。奶奶坐在床緣上,邊用手輕拍著躺在床上的天心,邊抑揚頓挫地吟出“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樣的詩句,這情景天心至今仍為之神往。楊州人吟詩的調子是非常好听的,特別是七絕。輕聲拉起調子唱出一首詩,确實更能讓人品味到詩中的神韻。

盛夏的一個傍晚,奶奶躺在移至天井當中的長竹榻上,對坐在她旁邊小凳上的天心說:“奶奶昨天晚上做了個夢,真是神奇。夢里我也是躺在這儿竹榻上,忽然一團燦爛的金光從天而落,一只金色的大鳥飛了下來。大鳥將叼在嘴里的一樣東西放在我胸口就飛走了。我將東西拿起來一看,原來是只燒餅,顏色金黃,上面布滿了芝麻。你看這夢神奇不神奇。”奶奶在講時,那高興的神情好象好夢又重演了一遍似的。

奶奶為什么那么高興,原因顯而易見,她揣度那只夢中的金色大鳥預示,她的愛孫會給她帶來晚年的幸福。天心多么希望自己能夠永遠成為奶奶的那只金色大鳥呵。

可是,事与愿違的是,一年之后天心就失去了工作,而且在很長時間里無法找到新的工作。由于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的失敗,整個中國陷入了經濟極端困難的時期,國家單位全都實施精簡政策,尚未成為正式職工的人員無一不被辭退。天心的一些未能上大學的同學和朋友,是靠去造水庫、下鄉從事農業生產等方式謀生的,天心當然只好呆在家里,靠可怜的母親來養活。

奶奶不是一個輕易能被擊跨的人,盡管她臉上歡快的笑容減少了,但她象從來一樣,絕不長吁短嘆。天心從小就愛好文學,和奶奶朝夕在一起,最后就自然走上了自學文學的道路。

為了給孫子壯膽,奶奶有一天第一次將三件青銅器,還有那些幸免于劫的古書畫拿出來給天心看。奶奶說這三件東西是解放初得到銀行通知后,才去上海取回來的。抗戰胜利前,奶奶曾請一位故宮博物院的文物專家到銀行進行鑒定,奶奶說,那位專家看后對邾伯鼎和獸耳環壺連聲稱好,贊不絕口。那時,有人出价三千大洋,請奶奶出讓其中的一件。此人說國家正處于戰亂之中,沒有人肯化巨資購買古物,他只是喜好此道,出三千大洋弄件好東西去玩玩而已。奶奶盡管需要現錢,但她沒有為此提議所動。奶奶對天心說:“這三件東西是鎮家之物,只要有這三件東西在,我們家就有重興的可能。”奶奶對那些古書畫也愛不釋手,其中一軸米芾的行草長卷,被奶奶稱之為“長龍”,寬尺許,長二丈有余,有董其昌等諸多名家題跋同裱其上,其中史可法所題“海岳真跡”四字有大碗碗口大小。還有其它書畫卷軸、冊頁以及元、明二朝的名貴碑貼拓本和手抄本書。奶奶說這些東西就是那兩只留下來的箱子里所藏的。

五、六十年代,假如奶奶能有机會以不是過份低的价格變賣掉其中一些不很重要的東西,她是會這么做的,但是,看來毫無机會。她不是外行,絕對不愿為了几個小錢,羊肉不當狗肉賣地放棄任何一件有价值的東西。

就在天心在家的那段時間里,一個省里來的畫家曾來找過奶奶,此人姓劉,是奉省博物館之命,下到地方來摸民間所藏文物情況的。當地博物館告訴他,傳聞奶奶藏有三件青銅器,于是他就親自登門拜訪了。奶奶事先并不知道會有人來,但听人一說來意后,就當机立斷,聲色不改地說:“原來是有三件銅器,但有兩件銅鼓早已變賣掉了,現在只剩下一件。”奶奶這么說是有雙重目的的,一是為絕外界的傳聞,如果完全否認,別人反而不會相信;二是看看是否有可能將那件最差的青銅器出手,以解決家里眼下的經濟需求。

奶奶將那件青銅器說得神乎其神,她說若以兩個姆指同時輕擦其耳,此器便會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如將清水注入器中,器壁便會有細珠迸出。奶奶還和來人饒有興致地談了許多古書畫和古器物方面的事,使來人有相見恨晚之感,對奶奶執禮愈恭。

“沈老太太,您是否能在有便時讓我一飽眼福,看看府上的青銅器和部分書畫作品?”來人告辭前彬彬有禮地問。

“可以可以,請劉先生改日再來,讓我先把東西整理出來。”奶奶爽然說。

來人走后,奶奶對天心說:“劉先生人還不錯,談吐有文人气,确實象是個畫家。假如完全是外行,我就不會答應給他看東西了。”

為劉先生來看所作整理的結果是:邾伯鼎和獸耳環壺兩件最重要的青銅器,單獨被放進了一只大被箱,器物被窩在多條被胎中間。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抄家狂潮中,那兩件東西竟能奇跡般地被保存下來,首先得歸功于那次清理,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劉先生看了那件青銅器后,他或許會略感失望,不過他沒有表露出來。其實那只鼎狀器皿并不神乎,只是由于年代久遠,金屬內部受蝕,生成無數細小的孔隙,所以兩只姆指擦上去會產生輕微的共鳴聲,注入清水后,器壁會泛出許多細小的气泡而已。但他對那些書畫确實大感興趣,几乎每看一件,甚至每看一片冊頁都會情不自禁地擊節嘆賞。有一套絹底花卉冊頁共100片,100种不同的名花,簡直每一种都形神兼備,一枝一葉具有非凡真實的質感。

“完全可以供美術學院當教材嘛,堪稱花卉經典之作。”劉翻來覆去觀賞把玩著說。

那卷米芾的“長龍”把劉先生給看呆了,“呵,無价之寶,無价之寶!”他連聲說。

后來奶奶對天心說:“其實,長龍是否确為米芾真跡還是有疑問的。奶奶曾請几位專家看過,有的就說是雙鉤。史可法‘海岳真跡’四字太大,似与本卷寬度不大相配,疑從別處移至本卷。判別古書畫真偽,這里面學問可大呢。不過,此卷即使真的是雙鉤,其价值也無法抹殺,這許多名人題跋,只要部分是真跡,那就了不得了。”

劉先生看得不忍离去,奶奶端出准備好的糯米飯,當點心請他吃。劉先生真誠地說:“沈老太太,我搞文物調查至今,還沒有見到過一個民間家庭,收藏之富,藏品之精能与您相比的。”

奶奶笑道:“劉先生,實不相瞞,那只是浩劫之后的一點殘余而已,說起來就一言難盡了。”

“象沈老太太那樣古物知識如此淵博的人,也為我在民間所僅見,不言而喻,沈老太太是具有大背景的。關城博物館的人對我說,關城那些小古玩商見了沈老太太,是只好俯首貼耳的。与沈老太太相識,真是我的一大幸運。”劉又說。

“請問劉先生此來,有什么任務嗎?不妨直言。”奶奶將話引入正題。

“我确實是有任務的,但對沈老太太,我無法啟齒。我只能給想要的東西出低得可怜的价,所以,就讓我以認識沈老太太為榮吧,其它的事我就不談了。”劉說。

奶奶心里有了數。“認識劉先生,我也很高興。今后如到關城來,再請過來聚談。”

到64年,奶奶得了肝癌。彌留期的一天,她叫天心將放在柜子小錦盒里一顆有半粒蚕豆大的翠綠欲滴的翡翠拿出來,爾后又叫天心去把住在同一居民會的一個小古玩商叫來。

“沈老太太,”那人站在床邊,俯身看著瘦骨嶙峋的奶奶,輕聲說。

奶奶沒說話,伸出發顫的手,將翡翠遞給他。

“你要多少錢?”那人接過翡翠,仔細看了好一會后問。

“你說,”奶奶聲微气弱地說。

那人躊躇了好一會,戰戰兢兢地小聲說:“10塊錢。”

奶奶臉上顯出痛苦的鄙夷狀,閉上眼睛,輕輕朝他揮了揮手,讓他离開。

那人并不走,停了一會才說:“沈老太太,今天正好來了個蘇州人。”

“叫蘇州人來。”奶奶說。

蘇州人來后,先到窗下亮處看了看翡翠,然后返身來到床邊。“老太太,你想賣多少錢?”他俯身問。

“100元。”奶奶毫不含糊地說。

蘇州人二話沒說,就從內袋里掏出一疊錢,數出十張,遞給奶奶。

几天后,奶奶就去世了。那塊翡翠是她最后一件可以馬上變錢的東西。
(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洗手間裡,我在洗臉池前磨磨蹭蹭,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鏡子裡,一個戴黑墨鏡的在向我微笑!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方明,這兒沒監控。」這熟悉的聲音讓我心驚肉跳!他摘下了墨鏡——My God!是他!
  • 在醫院見到了杜紅,也看到了她那位一直昏睡的將成為植物人的男朋友,我真是無話可說了。這個剛畢業的法律研究生,不諳世道,跟預審死磕,結果被一手遮天的小預審整得被律師所解聘、男朋友被打成重傷。我塞給她一萬元——杯水車薪,在這昂貴的醫院裡支撐不了幾天。這錢還是我向母親借的,我目前在國內的現金,為還人情債已經花的差不多了。
  • 徐隊一愣:「說點兒『人話』你聽不懂啦?非得讓我說『黑話』是不是?方明,收拾東西!」我終於聽到了這句久久企盼的「自由令」——坐牢四個月,我就聽不懂「人話」了?非得用「地獄的語言」翻譯一下!我已經成了標準化的大陸囚徒了!
  • 忽然牢門口鈴鈴作響——徐隊拿著鑰匙當鈴鐺晃。「又講課呢,方明?」他說著開了鎖,裝模作樣地說:「放學了,你走吧。」這是著名小說《最後一課》裡的最後一句話,他用的也是小說中那老師悲涼無奈的語氣。又開玩笑了。我馬上改為笑臉迎了過去,「徐隊,又提誰呀?」
  • 原來膾炙人口的「諺語」竟是半個世紀的騙局!應該是「小河有水大河滿,小河沒水大河乾」——大河的水是小河流匯過去的!人民富足了,國家才富強,西方民主社會就是這樣;而中共顛倒是非的「諺語」竟能騙了幾代大陸人——一味壓榨、搜刮人民,紅產階級打著國家的名義中飽私囊,給嗷嗷待哺的人民剔出點牙縫裡的剩飯,這就是黨的溫暖。
  • 「十萬搞定!後來都是預審教我的口供、教我的逃跑路線。他是讓我舉報一個『專門轉移朝鮮人出境的團伙』,其實就是一個韓國大飯館。預審給我換了身好衣服,明著安排我去求那兒的韓國老闆幫我偷渡,讓我給老闆打個欠條,然後他們好去抓那個老闆,逮個現行。他們四個人在大門外守著,兩個在裡邊吃飯,我裝著找老闆,從後邊兒的廁所窗戶跑了。」
  • 不到二平米(平方公尺)的廁所煥然一新——這就是布什總統給老江打電話,給我們爭來的「人權」!只是鋪鑲了磁磚,安了可以洗涼水澡的淋浴,換了個四十W的燈而已。沒幾個月,七處就要搬到昌平了,臨走還費錢幹這個——「廁所人權秀」!這足以讓老江給布什回話時吹得天花亂墜了。
  • 小周可以選擇別的抗爭方式,可以低低頭出去,去宣揚他的FLP 「公平——邏輯——證實」的理念,可這個昔日的基督徒,把《啟示錄》銘刻在心,選擇了一條殉道的路——不,他抗爭了,曾經從死神的魔掌中甦醒過來了,是那個男大夫,硬把他推向了殉道的路——撒旦!不折不扣的撒旦!
  • 「反基督,也是預言文化中常用的一個比喻,比喻敵對基督一樣的善的信仰。現在黨的元首姓『江』——六劃;他的權杖——共產黨的『共』——六劃;專門迫害信仰的機構——六一○公室,這就是六六六。」心裡還在疑惑,還真沒有比這解釋更貼切的了。我又問:「《啟示錄》還預言啥了?」
  • 大家正無聊,小周向我提了個非常抽象的問題:「方哥,判斷問題的時候,你們教過思路的順序沒有?就是看問題先看什麼,後看什麼,怎麼看?」「全面看唄,能歷史地看最好。」小馮說:「看事實唄!」小周一笑,說:「小馮,如果誰上來就讓你『看事實、看事實』,很可能他在騙你呢!你看了『事實』,被騙了還不知道呢!」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