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家裡,每個人都健康快樂,那真是可以高唱《甜蜜的家庭》:「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姐妹兄弟很和氣,父母都慈祥。雖然沒有好花園,春蘭秋桂長飄香……」
誰能離開可愛的家庭呢?誰又希望有不健康的家人呢?就算有,一個就好,兩個受不了。我家出現八個,這如何是好?但我願意寫出來,因為他們是我家人,是我的一部分,也是我的鏡子,讓我時時提醒愛自己、相信自己會更好。
白白的臉色、淡淡的表情、慢慢的微笑、輕輕的動作、虛虛的語氣。這些是我這些家人的共相。但記憶中,從簾後的房間走到客廳的姨媽,要加上因為長期頭疼而微皺的眉頭。她會要我上前,讓她摸摸我的耳垂,然後說我耳垂還有點肉,命算不錯。
被摸耳朵,讀小學的我總是感到難為情,而跟我家住隔壁的姨媽,從來沒跟我說過別的什麼,就會回到她寂暗的小世界。
唸初中後,我開始抽煙、偷錢、打架、逃學、作弊、計畫歃血加盟幫派,成天渾渾噩噩,對家裡的事麻木不仁,家裡也懶得跟我周旋,所以我一點都不知道,姨媽有一天晚上被送了出去,沒再回家。我是獨子,倒是沒被放過送姨媽最後一程,殯儀館的靈堂裡,我一點都不在意那些親戚老小對我視而不見,他們最好別來煩我,因為我連頂嘴的心情都沒有,一點都不想動,就靜止在椅上,遠遠望著姨媽的遺像,不停地流淚、流淚,連擦眼淚的念頭都沒有,只想盡情哭,結果哭到顫抖、嘔酸水,這下驚動了所有人,外婆略帶窘地看著大家呢喃:怎麼我這麼愛哭,表弟都沒這麼傷心啊。
表弟小我一歲,姨媽的獨子,好奇地看著我繼續歇斯底里地哭。
姨媽離世時才四十歲,母親總是說她姐姐命好苦,因為腦子有病,沒一天頭不疼,這種日子怎麼能過的呢?若死亡是帶給姨媽解脫,姨媽會不會摸摸自己的耳垂說,這樣命算好呢?而原就孤僻的外婆,在長女早逝後,變得更沉靜,而更令我驚訝的,是母親說她媽媽腦子也有病。
我記事以來,裹小腳的外婆就跟我們住,外公每隔一段時日來家裡走動走動,我稍長後,才理解外公有「外婆」,難怪正牌外婆長年鬱鬱寡歡。
家裡小,我有一段時期跟外婆湊合一個加蓋的房間,每天清晨醒來,就看到她對著一面鏡子,反覆梳髮,然後抹上味道我很不喜歡的髮油,才將一頭長髮挽到腦後。她的一日生活,常是坐在藤椅裡,陷入無感的狀態,我不敢接近她,怕擾她清靜,也是怕她那雙憂傷的眼神,可能吃飯前會幫母親去叫她一聲,祖孫之交流簡單到此地步。不過外婆每天都會跟母親講上一些話,有時像是感嘆,有時像是咒罵,我從來不好奇她們在講什麼,因此完全錯過了認識外婆的機會。
高中時我住校,一年下有一天,接獲外婆病危通知,趕到醫院時,她剛嚥下最後一口氣,雙目微張,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位死者。
母親說外婆死於糖尿病和腦子的病,我從未想問清楚,姨媽跟外婆到底得了什麼腦子的病,我自動以為不外是長瘤的絕症,直到表弟發病,我才發現家裡的一個秘密。
表弟從小就是資優生,姨媽死後,姨父另娶,讓他在成長過程中不缺母愛,但大學畢業後在電腦業工作不到兩年,他的腦子生起病來,跟他媽媽、外婆不一樣的是,他不是憂鬱,而是躁鬱,有暴力傾向,強制送醫後,病情暫時獲得控制,但不好的消息接著傳來,我唯一的舅舅,唯一的女兒也發了躁鬱症,被迫從職場退下,開始漫長又辛勞的治療過程。我再見到她時,她已全無從前可愛的模樣,虛胖了一圈,眼神時而無焦,時而射出厲光,我敬愛的舅媽卻老是上前去抱抱她、逗逗她,我看了總是眼眶一熱。
眼前已很清楚,我家母系有精神疾病的遺傳事實,但可能是那個年代關於憂鬱症跟躁鬱症的精神衛生常識不足,「腦子有病」之說,並非上一代有意輕描淡寫,或不跟子女溝通。對心理學很有興趣的我,不願視家族病史為忌諱,利用上班之餘涉獵相關資訊,還製作介紹精神疾病的公共電視節目。
無奈的是,在女兒稍穩定後,我內向的舅舅自己竟也發病了,雖然不躁,但那股瀰漫屋內的鬱,我真不敢想像舅媽怎麼才能不窒息。
舅舅在接受治療與我母親、舅媽不斷開導之下,漸有起色,前後一年左右,再見到他時,他已面帶笑容,輕鬆許多。不過後來出現帕金森症現象,某天午寐時悄悄往生。
我母親在五十歲之前,被確診遺傳到了糖尿病,從此就有嚴重的失落感,隨著老去,變成終日焦慮,開始頭痛、失眠、易怒,終致徹夜吵鬧不休,或崩潰哭喊自殺,醫師說是重度憂鬱。但母親平靜時,會簡單幾句話叫我多注意自己的心情,鼓勵我多出去活動活動,不要老悶在家裡。的確,我不能永遠當「宅男」,尤其不能變「災難」,但下定決心去面對醫療協助,還是在喪母之後,距離我首發焦慮症,已有七年。
我多麼不願意家裡再有人發病,也怎麼都沒料到,這時聽說一位姨表哥在喪妻後,爆發憂鬱症,經常出入醫院。至於我,接受焦慮治療已半年,現在會時時哼起歌、跳起舞,開始勤於運動,並且喜歡上大自然與動物,這些好的改變,讓我不再自憐地總是想:我的家庭真憂鬱,反而我要很勇敢地說:我的家庭真有趣,有一種很獨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