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松:三粒子彈與一個皮球(中)

譚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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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回到家門口,小嘉林感到氣氛不對,段上居委會的王大媽和兩個年輕人守在他家門口。王大媽平時對他媽媽和奶奶就沒好臉色,說話凶巴巴的,不僅小嘉林怕她,媽媽奶奶也怕她,今天王大媽更是一付凶像,胳膊上還纏了一圈紅布。

小嘉林畏畏縮縮進了門,媽媽正伏在堆滿豬毛的桌上抽抽搭搭地哭,奶奶蜷縮在床上,像死人一樣一動不動。妹妹爬在裝豬毛的麻袋上,睡著了。

灶上,冷冰冰的,媽媽沒做飯。

「媽,怎麼了?我餓了。」

媽媽抬起頭,一雙又紅又腫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他,半晌,用手指了一下碗櫃,又埋下頭。小嘉林從碗櫃裡端出一碗稀飯,唏哩呼嚕喝下去,見沒人理他,便自個爬到奶奶腳下(他同奶奶睡)倒頭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哐」地一聲把小嘉林驚醒。

一縷陽光從那個唯一的木窗口鑽進來,照見鮮紅的領章和帽徽。哇,解放軍!

小嘉林慌忙睜開眼,一個紮著武裝帶的軍人和一個公安端端正正地立在豬毛桌前,顯得十分英武有力。小嘉林一向非常崇敬和敬慕解放軍叔叔和警察叔叔,但從來沒想到他們會來到他這個破破爛爛的家。

「你是趙雨林的家屬?」穿白色制服的公安問。

「是。」媽媽雙手緊緊抓著兩大把豬毛,聲音有些發抖。

「今天上午,現行反革命分子趙雨林已被我無產階級專政鎮壓,我們按規定來收取子彈費……」

媽媽頭向後一仰,滿把的豬毛飄飄灑灑撤落一地。

「每顆子彈3角6分,三顆共一塊零八分。」

「三顆……三顆?」媽媽失魂落魄地望著他們,呆得像木頭。

「三顆!」

「三顆,三顆……」媽媽嘴唇哆哆嗦嗦。

「難道人民政府還會詐騙你?子彈是勞動人民的血汗造的,不能浪費。」

「一塊零八?」媽媽一動不動,像變傻了。

「快點!」公安一拍桌子。

媽媽一驚,面色煞白,她慌忙站起身,抖抖嗦嗉掏出鑰匙,打開木衣櫃門裡的一個抽屜,從裡面抱出一個小盒子,再打開盒子上的小銅鎖。盒子裡有三張角幣和一些分幣。她先把三張角幣拿出來放在一邊,然後倒出分幣一枚一枚地數。

「拿整錢,大一點的票子。」

「家裡沒……沒有。」

「沒有?那快點數!我們還要去十多家。」

媽媽不知怎麼的今天老數不清,一分,兩分,五分,轉眼又加錯了,於是又重來。

公安不耐煩了:「你是成心對抗無產階級專政?嗯?!」

「我頭昏,心頭亂,越數越亂。王大媽,求你來幫幫我吧。」

王大媽走了過來,很麻利地把硬幣分成一分、二分和五分三堆,三下五除二就數好了。

「看著,一角的紙幣三張,共三角,五分的八個,共四角,二分的十六個,共三角二分,一分的三十三個,共三角三分,合計一塊三角五分。減去一塊零八分,還剩二角七分,我從一分的錢中取出二十七個還你,剩下的就是子彈費。」王大媽說完,啪啪啪很響地拍了幾下手,表示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公安把錢嘩嘩收進一個黑色皮包,刷地一聲撕下一張紅紙條,扔在桌上,轉身離去。

當天晚上,媽媽把小嘉林安排在她床上,她則陪著奶奶,一會給她捶背,一會給她搽臉。奶奶眼瞪得很大,臉色慘白慘白的,很嚇人。小嘉林感到恐懼,縮在妹妹身邊不敢吭聲。

  五

第二天,陽光燦爛,天氣晴好,小嘉林怯生生地說:「媽媽,你該給我買皮球了。」

「什麼?」媽媽茫然地瞪著他,那雙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有些嚇人。

「皮球呀,給我買皮球!」小嘉林突然很生氣。

媽媽陡然大怒,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小嘉林一頭撞向桌子,隨即栽倒在地上的豬毛麻袋上。

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媽媽愣住了,怔怔地望著他,突然撲到他身上,抱著他的頭,也大哭起來:「對不起……林兒……林兒……對不起……」媽媽一邊哭,一邊說,一邊在他頭上臉上狂亂地親吻,小嘉林被她摟得透不過氣,臉上沾滿了她的淚水和口水。「對不起,林兒……明年,明年媽一定給你買……」

小嘉林懷揣著他的大部分財富——兩個兩分,八個一分—一走出了家門。他決定自己酬勞一下自己,放手消費一番。他原本一古腦兜底把私產全部倒進了衣袋,臨出門有些不忍,又放回去了六分。

他順著那條寬寬的石板路從江邊爬上去,越過一個小埡口,再下一個小坡,來到街上。

街上到處是紅紅綠綠的標語,上面的字小嘉林認不全,有些話的意思也不十分明白。迎面橫跨了整個大街的是一幅紅底黑字的大標語「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他的狗頭!」「砸爛」兩個字小嘉林不認得,意思也令人困惑,怎麼是狗頭呢?

不管它,小嘉林徑直來到那個賣油條的小食店。

今天買油條的人排起了長隊,從那口熱氣滾滾的大油鍋前一直排到20米外的理髮店,顧客幾乎全是孩子。看來,這些孩子同他的想法一模一樣。

小嘉林站到最後,不急不慌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如果不是隱隱心痛手裡捏得熱乎乎的那幾枚硬幣,這種等待是十分愉快的。兩根絞在一起的白色面條放進油鍋裡,打幾個滾,就變成又黃又脆、熱氣騰騰、哧哧冒著油泡的大油條!小嘉林歪著頭,目光越過前面的人,盯著那口大油鍋。

買到的孩子歡天喜地捧著油條走了,小嘉林並不像往常一樣眼熱心跳,因為有一根胖乎乎圓滾滾的香脆也在等著他。突然,他想,能不能只買一半呢?反正是兩根面條絞在一起,他只要一根,花三分錢,下次又來,再花三分,這樣可以享受兩次。對,好主意,他為自己的這個主意感到興奮,人們都說他傻,其實不然。

終於輪到他了,小嘉林興奮得滿面通紅:「我只要一根。」

「六分錢,」那個用長筷翻滾著油條的紅鼻子師傅說。

「六分?我只要一根。」

「一根六分,快點。」

「不,一根才是六分,我只要——」小嘉林傻了,不知怎麼表達。

「哦,你是說只要一半?」

「對,對,是三分錢的。」小嘉林高興起來。

「不行,哪有這樣賣的?」

「賣給我三分的吧。」小嘉林央求道。

「你買不買?不買站到一邊去。」紅鼻子師傅不耐煩了

「快點嘍,快點!」後面的孩子亂哄哄地嚷起來。

小嘉林一咬牙,掏出六分錢,一個兩分,四個一分,一枚一枚地數到紅鼻子手裡,然後接過黃紙裹著腰的油條。

一口咬上油條時,小嘉林已經不再心痛錢了。

路過那個小百貨店,小嘉林低著頭像老鼠一樣一溜煙跑過去,生怕那個胖女人看見他。

吃完油條,舔乾淨手指之後,小嘉林來到小人書店。只有這兒,才看出一點節日的氣氛。門口貼著兩張茶幾大小的紅紙,一張寫著「歡慶六一兒童節。」另一張寫著:「生活在毛澤東時代的兒童最幸福。」

小人書店裡人滿為患,整個街只此一家,四方八面的孩子都擠到這兒來了。一些孩子不得不靠在石灰剝落的牆壁上站著看,有的乾脆坐在地上,小嘉林擠進去,麻臉一見他,嘻嘻笑道:「咦,今天不止一分錢吧?」

「六分!」小嘉林手在衣袋裡捏得硬幣叮當響。

「好,好,今天新書多,夠你看。」

小嘉林一口氣接連看了三本,花了四分錢,因為那本《三毛流浪記》要兩分錢一本。小嘉林最喜歡看《三毛流浪記》,他十分喜愛書上三毛那個模樣,不過他覺得自己比三毛幸福多了,他吃過油條,還能上學,最主要的是他有個媽媽,有個家。三毛無家可歸的可憐讓他很掉了些眼淚。

口袋裡還剩兩分錢,他朝書架上望了望,嘆了口氣,轉身走出小人書店。

「冰糕,四分、五分、六分。」一個精瘦老頭扯著喉嚨吆喝,看見路過的娃兒更是吼得響。

「冰糕!」小嘉林已經記不起上次是什麼時候吃過,但那甜甜的冰涼的滋味卻是刻骨銘心。

他不知不覺站在那綠色的冰糕箱前。

「來一支?香蕉四分,豆沙五分,牛奶六分。」

小嘉林搖了搖頭,咽下一口口水,轉身離去。

「有一支斷了棍的,三分賣給你,要不要?」

「三分?」小嘉林又轉過身,「我只有兩分。」

「兩分?好好,今天過兒童節,我認虧,賣給你!」

小嘉林再也無法拒絕這巨大的誘惑,他把最後兩分錢交到老頭手裡。

「拿好,紙不要剝完,沒有棍,吃一點剝一點,當心別掉了。」

小嘉林雙手捧著冰糕,剝開一點紙,嘴唇輕輕一吮,一股妙不可言的清涼甘甜冰冰涼涼順著喉管滑下去,小嘉林覺得五髒六腑舒暢極了,簡直飄飄欲仙,未能買皮球的沮喪一掃而光。

一個多麼幸福的兒童節!

  六

節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了,肉早就從桌上消失,炒菜只有一點鹹味,沒有油。有幾天連米都沒有了,是奶奶的一只手鐲才換回了一袋米和一挑煤。

媽媽蒼老了好多,眼角細細密密出現了皺紋,那一頭烏黑的長髮——小嘉林最喜歡的飄飄拂拂的長髮——也變得稀疏了,還長出了一些白髮。不過,奶奶的變化最大,她眼睛看上去渾濁不堪,面色蠟黃,顴骨凸得老高,頭髮大把大把地脫落。最糟的是她腰像被人折斷了,直不起,以前她還能坐在桌前幫媽媽擇豬毛,現在則整天蜷著身子躺在床上。

他自己也不好過,二毛不再同他玩,一些小孩還追著罵他。王大媽三天兩頭闖進門來,要媽媽寫什麼「認識」,聲音很大,媽媽一聲都不吭。

好在小嘉林放暑假了,可以幫家裡做些事,比如到山坡去拾柴火,照看妹妹,最主要的是幫媽媽擇豬毛。他一天中的大多時間都耗在那堆臭烘烘的豬毛裡,他再也沒去玩皮球,家裡的氣氛越來越沉重,他越來越感到不安,也沒心思玩球了。

「媽媽,爸爸什麼時候回來?」一次在擇豬毛時小嘉林突然問。

媽媽臉色陡變,她扭頭朝奶奶投去一瞥,然後埋下頭,仔細地擇豬毛:「不知道,也許明年吧。」

小嘉林看見媽媽夾著鑷子的手哆哆嗉嗦直抖。他心裡十分不滿,媽媽,還有奶奶,有事情瞞著他。她們有時在一起嘰嘰咕咕,聲音很小,一見他走近便不說話了。唉,大人的世界太複雜,弄不懂,比如,為什麼反對毛主席的人就變成了狗頭?他不喜歡大人的世界,他不想長大,不想進入那個世界,它太複雜,也讓人感到害怕。

一天,媽媽問他:「林兒,你好像還有一角多錢,能不能暫時借給媽,媽添上一點去買幾斤米,領了豬毛錢就還你。」

「沒得了,只剩六分。」

「錢到哪去了?」媽媽瞪著他。

小嘉林只得如實作了交待。

媽媽大怒,一拍桌子:「好哇,一根油條可以買三斤藤菜,夠全家吃一天,你——家裡飯都吃不起,妹妹夜夜尿床,你一個人去吃油條、冰糕。」

她揚起手,猶豫了一下,又放下。「去,把剩下的六分錢拿來!」

小嘉林從他床下那個破紙箱裡取出小藥瓶,藥瓶用一層紅紙和一層油紙包裹著,外面還用一根麻繩捆紮。

小嘉林解開麻繩,一層一層撕開,然後使勁拉開瓶蓋,傾倒出六個一分的硬幣,數了數,雙手捧起遞給媽媽。

媽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突然,幾滴滾燙的眼淚滴在小嘉林捧著硬幣的手上。「放回去吧,媽不要了。」媽媽有氣無力地說,轉身走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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