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四節:同母親重逢(3)
(一)相 親(2)
星期天早上八點鐘,我和母親在蔡家場那十字路口,上了去北碚的汽車,九點鐘我們準時按照小鄒指定的地點等她。三分鐘後,一個穿著十分講究的姑娘,從市區的方向向我們走來。
母親連忙迎了上去,我也立即認出,這便是母親寄給我相片的那一位。
只見她身著一套灰白色的新西裝,經過了特別的熨燙,白色的大翻領襯衣外面打著一條黑色的領帶,頭髮也是剛剛燙洗過的,微微的蜷曲,卻黑得發亮,腳上穿著一雙擦得油亮的黑皮鞋,手臂上挎著一個白色皮包,還沒有走近,就將一股清香的香水味向我送來。
這身打扮,當時要算是講究的白領人士了,與我身著灰色中山服腳蹬蘭色解放鞋,皮膚黝黑顯得土裡土氣的裝扮相比,很不配稱。
我很笨拙的放下兩手,不自在的臉上推起了笑容,其實我自己都覺得笑得極不自然,簡直可以說是裝出來的。
一陣侷促的壓力之下一時不知怎麼開口,看著對方笑吟吟的樣子,見對方已將手伸向我,我才木然的將放在身邊兩隻僵硬的手伸了過去,握了握她肥胖而白嫩的手,便慌忙收了回來。
我已經完全不記得她看到我第一眼是什麼表情,還好母親已經拉著她的手,朝著通向市區的那條路走去。我才像解了圍似的,放下被弄得緊繃繃的身架,跟在她倆的後面,簡直就像是一個跟班的僕人。
但是幾分鐘後,我那在獄中多年形成的自信,超然和獨傲,很快矯正了我最初頗有些狼狽的侷促,心裡卻還在不斷的埋怨自己,虧你還是一個身經百鬥的猛士,怎麼見著一個女人便輸掉了應有的男子威嚴和陽剛?不是說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麼?今天怎麼會變得如此?
於是我挺起了腰桿,將那方才僵硬的手背在背後,若無其事的顯示自己是在同「朋友」一起逛大街。可惜,我們依然沒有講話,我也依然沒有走上前去同她並肩而行,只是默默地跟著她倆的後面,想著該用什麼問話來試探對方。
醫學方面我一時找不出恰當的問話,至於文學歷史,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的開口。於是,我們最初相見的瞬間,給對方留下了致命的印象,直到兩個月後,母親才告訴我說,小鄒當時就坦然地問母親:『他怎麼是這個形象,又黑、又瘦、又老,連話都講不出來?好像監獄把他關傻了一樣!』
唉!早知我的形象那麼糟糕,怎麼也不會匆忙跟著母親到這兒來出洋相。
我們沿著中山路,母親和她走進了百貨商店,我卻毫無興趣的站在商店門口等了足足十五分鐘,當她們倆出來時,我和她又對視了一下,我能感覺出,她那眼光裡含著一種挑剔,我原先準備好的話和天真好奇的發問,不知為什麼全都嚥了回去!。
我終於鼓起勇氣發問道:「防疫站隔這兒有多遠?」「噢,大約一里多路」她回答得很隨便,而且讓人無法把話接下去,我的這句打破僵局的主動,被她簡短的回話擋住了。
看著她仍挽著母親,按照原路從新折了回來,我仍然傻呼呼地跟在後面。回到了開始約會的菜市口,看看時間已快十二點了,母親選了一家臨街的飯館點了幾個菜,三個人共進午餐,我瞅著堂倌還沒有把菜端上來的空擋,第二次鼓起勇氣試圖打破我們之間的僵局:「防疫站工作忙吧!」我第二次主動發問。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說:「還好」,接下去又是沉默。
就這樣,經過我兩次努力,想打開同她對話的話匣子,卻沒有成功。接下來,只好閉上嘴默默無言的坐在那裡,直到母親張羅著堂倌把菜端上來,各自悶著頭把飯吃完。
吃完飯後,她便起身告辭,說她下午還要值班,便提著她的手提包離去了。我出獄後的第一次「約會」就這麼尷尬的結束了,以後我們幾個月都沒有見過面,直到母親講出了小鄒見到我第一面的印象。
看樣子,頭次見面便改變了她四年前的初衷,不過母親告訴我,小鄒並沒有明確的表態,是拒絕還是維持,還是待觀察,這給母親始留下一線希望。
所以她一再催促我打主劫戰,但我明白,我們這個經過「階級鬥爭」沖洗過的社會,幾乎不可能發生卓文君和司馬相如那種美麗的故事了。
何況我並不具備才子的條件,對方也絕非佳人。不過,我這種形象,難道不是冤獄造成的麼?對方因同情心還是因我在書信中那點文才產生的感情,有四年的等待已不容易,雖然這四年的等待因對方的又黑、又瘦、又老的外表而告吹了,這本是二十三年改造的功力所要達到的目的,『無產階級專政』真的把我變成了鬼,又能怨誰?
既然對方是那麼脆弱,我又何苦勉強挽回?
所以我不想再給她寫信,我們之間的玫瑰預約便這麼告吹了,但第一次約會,我面對「愛情」這一當頭棒,是對我自信的打擊。我必需直面二十三年冤獄帶給我的婚姻難關,並且預伏著後半生建立家庭的坎坷不幸。(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