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時間裡,她總是習慣地發個短信給他,簡短的片言隻語,不外是問道,你在做什麼呢?忙不忙?他呢,也會問問她忙什麼,中午吃什麼,引得她老實作答,不外是一粥一食、青菜例湯的工作餐,以及日常瑣碎的工作,意思不大,然而,不做是不能夠的。這樣無油無鹽的話語,你來我往的,她知道,他只是陪著她,耐心地,陪她涉過這一天一天。下班後沒有加班的時候,他們也會約著一起吃晚飯。在暮色燈火的街頭,海邊的天空亂雲飛渡,四下裡都是車流人潮。朱錦等候在街頭,篤定地等著一個人,從人頭攢動的街頭,現身而出,向她走來。相視微笑間,問起來不外都是餓了吧?想要吃點什麼?我們去哪裡吃?這樣家常的話語,卻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暖意。
她一個人的時候,總是以淚洗面,和施一桐待得多了,也會有掩飾不住的時候,如同對抗體內的傷害發作一樣,對抗著身體裡那些突發的崩潰感,無來由地鼻子一酸,就落下淚來。即便坐在餐桌上,她也會無來由地淚流滿面,她埋著頭,他總是置若罔聞地,兀自吃自己碗裡的食物,或者是兀自拿起手機,掏出一本口袋書,低頭默默讀起來。他對世事和眼淚,全然沒有興趣。然而,朱錦是他遇見的,眼淚最多的女孩子。沒來由地,她就會淚流滿面。她的身體裡,彷彿儲存著一個悲傷的大海。等她發作過一陣,沒事了。她也扶起筷子和碗,照常吃飯。施一桐則起身,和藹地請來服務員,將桌上的湯和飯菜再加熱一番,多添個砂鍋粥。自己也放下手裡的東西,拾起筷箸,埋頭吃飯。
朱錦從粥碗上方抬起頭來,說,來深圳這麼久了,還沒看過海呢,這週末你有安排嗎?要不我們去看海吧。
日落時的海面落了燦爛的霞光,映照著金水,極目天際,大海遠到地平線那端,光芒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收拂過去,天水相連,曠野似的沙灘上,潔白的浪花滾滾滾到腳下,銀白的沙灘。海邊的漁家餐桌上一頓飯吃下來,桌上都是空貝殼。人到了這裡,都變成了赤子,熱帶島嶼上的野孩子。皮膚黑黑的,眼睛黑黑的,頭髮熱熱的,光腳跑在沙灘上。朱錦瘋跑了一陣,也靜了下來。返程路上,她上車了便很快睡著了,直到近深圳時才醒來。窗外的天黑了,暮色籠罩著山巒、前方起伏的高速路、原野上的黝黑的芭蕉林。身邊開車的男人,雙目專注。他的臉在深灰的暮色裡,朱錦注視著他,眼皮再次甜蜜地垂下,又睡著了,在深深的睡眠裡,她的知覺猶如夜色裡敏銳的蝙蝠,在聲波裡有最細最細的觸覺,車行駛在寧靜蜿蜒的鄉間公路上,夜風從窗外灌進來,迎面有轟隆隆的大卡車,開著大頂燈銳利經過,朱錦猝然驚醒,她動一動身體,還沒有睜開眼睛,眼前便一片黑暗,有一隻手溫柔地覆蓋她的臉,遮住前方強烈的燈光,朱錦在他的手掌覆蓋的陰影裡靜靜地躺著,耳朵聽著車路上尖利的大車轟隆隆的聲音,不知為何,她竟覺出一陣攻心的酸楚,不是淚意,不是溫柔,只是強烈的酸楚,一漾一漾地在那一小片黑暗裡。
她輕輕坐正身子。
「睡醒了嗎?」
「嗯,謝謝你。」
「不必客氣。」
「我們⋯⋯」她囁嚅著,心裡如亂鐘撞擊,卻還是這樣問道:「我們有一天會結婚嗎?」
「不會。」施一桐的聲音在暮色裡聽起來沒有任何波動。「我是個修煉之人。而你,也不是喜歡我,也不是想結婚。」
「為什麼說我不想結婚?又為什麼你是修煉了就不能結婚?」
施一桐輕輕笑起來:「當然不是因為我修煉了,就不能結婚。只是我自己不想,男男女女的這些心思,原來就覺得是個累贅,修心了,很自然就放下了。」
「放得下嗎?」她心裡詫異他的輕描淡寫,怎麼可能如此輕鬆? 「放得下。放下了,真的是很自在。」
「怎麼做到的?」
「你之所以認為做不到,只是你一直在寄望於他人,寄望於在世界上會有一個人解決你的種種心患。如果你接受一個真相:你的人生,其實從頭到尾只有你自己,你依附任何人、牽連任何人,都解決不了你內心的困境。也許,你就清醒了。」
「那我該怎麼辦?」
「你有你自己,你要重視你自己,才能振作。」
「我並不喜歡我自己,也不喜歡我這場人生、這樣的生活。」
施一桐默然良久,方才說:「不要在意際遇,那都是人生在世的假象,最緊要的,是你要守護你自己的真心。」(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