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這一次,聲音是從很近的地方傳來,米羅嚇得跳了起來。因為在他的右肩上,一個和他上衣同色的小生物,輕盈得讓他幾乎沒有注意到。
「讓我自我介紹一下,」那生物繼續說:「我們是瞌睡人,在此為你服務。」
米羅看看四周,看見一大群瞌睡人——有的坐在汽車上,有的站在路上,有的躺在樹上。他們很難辨識,因為無論坐在什麼東西上或靠近哪裡,他們總是和周圍同一個顏色。每隻都非常相像(除了顏色以外),有些甚至像別人,而不像自己。
「很高興認識你們。」
米羅說,但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高興。
「我認為我迷路了。你們能幫幫我嗎?」
「別說『認為』。」
坐在他鞋上的瞌睡人說,因為他肩膀上的那隻睡著了。
「那是違法的。」
於是他打起呵欠,自己也睡著了。
「進無聊谷的人都不准思考。」
第三隻人接著說,也開始打起盹來。每隻瞌睡人一說完話,就會跌入夢鄉。但是話題不斷接續,絕無冷場。
「你身上沒有手冊嗎?是第175389-J 條當地法令。」
米羅很快從口袋掏出手冊,翻到那一頁,唸著:
「法令175389-J:無聊谷境內,思考乃非法、違法、不道德之事,凡是想到思考、推理、假設、判斷、沉思或臆測,違法者將重刑嚴懲!」
「真可笑!」米羅相當憤慨地說:「每個人都會思考啊!」
「我們就不會。」
所有瞌睡人異口同聲地說。
「大部分的時間,你也沒有思考啊!」
一隻坐在水仙花裡的黃色瞌睡人說:「所以你才在這裡。你沒有思考,也沒有好好留意身邊事物。漫不經心的人常常被困在無聊谷裡的。」
說完,他便從花裡跳出來,掉在草叢裡打鼾起來。
這隻小生物的怪異舉止讓他不禁笑了出來,雖然他知道自己很沒禮貌。
「喂、喂!」
一隻穿格子呢襯衫的瞌睡人緊抓著他的襪子。
「笑是違法的。你沒有看手冊嗎?在當地法令第574381-W條。」
米羅又把書打開,找到第574381-W條:
「無聊谷境內,笑聲會讓人皺眉頭,只有隔週四可以微笑。違者嚴懲。」
「唔,如果不能笑,也不能思考,請問你們能做什麼?」米羅問。
「什麼都可以,只要什麼都沒有;每件事都行,只要什麼也不是。」
另一隻解釋道:「好多事可以做,我們的行程忙得很──
「八點起床,接下來──
「八點到九點,做白日夢。
「九點到九點半,晨間小盹兒上半場。
「九點半到十點半,遊手好閒、拖拉打混。
「十點半到十一點半,晨間小盹兒下半場。
「十一點半到十二點半,等待時機,吃午餐。
「一點到兩點,逗留徘徊。
「兩點到兩點半,早場午睡。
「兩點半到三點半,把今天可以完成的事留給明天。
「三點半到四點,中場午睡。
「四點到五點,我們懶洋洋閒晃,直到晚餐時間。
「六點到七點,我們三心二意磨蹭。
「七點到八點,晚場午睡,九點上床睡覺前的一小時,我們浪費時間。
「這樣你該看得出來,根本沒有時間焦慮、停滯、落後、耽擱,要是我們停下來思考或講話,我們就沒有事都辦不成了。」
「你是指什麼事都辦不成。」
米羅更正道。
「我們才不想辦成什麼事。」一隻瞌睡人忿忿說道:「若要什麼事都辦不成,不需要你的幫忙我們也能辦到。」
「想想看,」另一隻人用溫和一些的語氣說:「一整天無所事事實在很辛苦,所以我們一星期放假一天,去哪兒都不去,你出現時我們才正要去那裡。想加入我們嗎?」
「我想可以吧。」米羅心想:「反正也像是我會去的地方。」
「告訴我,」米羅打起呵欠說,因為這會兒他也覺得愛睏起來:「這邊的人每天都遊手好閒嗎?」
「除了那隻可怕的看門狗外。」兩隻瞌睡人齊聲打顫著說:「他總是東嗅西嗅,確定沒有人浪費時間。實在是個不討喜的傢伙。」
「看門狗?」米羅問。
「看門狗!」
另一隻瞌睡人大喊,嚇得昏過去,因為從路的那頭凶惡狂吠、激起千捲煙塵的,正是他們口中的那條狗。
「快跑!」
「醒醒!」
「快跑!」
「他來了!」
「是看門狗!」
瞌睡人大吼大叫,各自鳥獸散,很快就都不見了。
「嗚—汪—汪—汪!」
看門狗往車子衝去,氣喘吁吁。
米羅的眼睛睜得圓滾滾的,因為眼前是一隻大狗,一顆頭、四隻腳、一根尾巴,但是身體卻裝著滴答巨響的鬧鐘。
「你在這裡幹麼?」看門狗咆哮問道。
「我有些無聊,來殺殺時間。」米羅充滿歉意地說:「你瞧……」
「殺時間!」
看門狗暴怒大吼,氣到自己的鬧鐘都停了。
「浪費時間就已經夠糟了,竟然還要殺掉它!」
這個念頭讓他氣到發抖。
「還有,你怎麼會跑來無聊谷?沒別的地方去嗎?」
「我本來要去文字城,半路卻困在這裡。」米羅解釋道:「你能幫幫我嗎?」
「幫你?你得自己幫自己!」
那隻狗一邊回答,一邊用左後腿小心翼翼地上發條:
「我想你知道自己為什麼被困住。」
「我想,可能是因為我沒有動腦思考吧!」米羅說。
「正是如此。」
看門狗大叫,同時鬧鐘也響起。
「現在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好像不知道⋯⋯」
米羅承認,覺得自己挺笨的。
「唔,」看門狗不耐地繼續說:「既然你是因為沒思考才來這裡,那麼為了出去,你得開始動腦思考,這樣的要求應該合理。」
說完,他便跳進車裡。
「不介意我進來吧?我喜歡乘車兜風。」
米羅開始絞盡腦汁地想事情(這是件難度很高的挑戰,因為他很不習慣)。他想到會游泳的鳥,會飛的魚。他想到昨天的午餐,明天的晚餐。他想到J 開頭的詞,3 結尾的數字。想著想著,輪子真的開始轉動起來。
「我們在動了,我們在動了!」
他愉快地大喊。
「繼續想!」
看門狗苛責道。
當米羅的頭腦活躍地轉呀轉,小汽車就會越開越快。才一晃眼的工夫,他們就出了無聊谷,回到主要高速公路上。所有顏色都回歸原本的明亮,當他們在路上飛快前進,米羅開始思考各種事情。他想到許許多多的迂迴路,想到一不小心就可能轉錯彎;他想到能再次動起來的感覺真好,最棒的是,只要稍微動個念,就能成就好多好多的事。至於那隻狗,他把鼻子伸出車外吹著風,直挺挺地坐著,盡忠職守地滴、滴、滴、滴。
歡迎來到文字城
他們開了一段路後,看門狗說:「請原諒我剛剛的粗野。但是你也知道,看門狗得擺出凶惡的架勢……」
米羅對於成功逃出無聊谷,鬆了一大口氣。他安撫著看門狗,說自己不但不覺得被冒犯,還非常感激他的幫忙。
「太好了!」看門狗大喊:「我感到非常欣慰。我相信接下來的旅程會讓我們成為好朋友。你可以叫我答答。」
「以一隻一天到晚發出滴、滴、滴、滴聲音的狗來說,這名字還真不搭。」
米羅問:「他們為什麼不乾脆叫你……」
「別說出口!」
看門狗倒吸一口氣說,米羅在他的眼睛看見豆大的一滴淚。
「我不是故意害你傷心的。」
米羅說,他真的是無心的。
「不要緊。」
看門狗打起精神說。
「那已是陳年舊事,也是悲傷的往事,但是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
「我哥哥出生時,是我們家的第一隻小狗,我爸媽喜出望外,立刻把他取名為滴滴,想說這一定是他會發出的聲音。想不到,初次為他上發條時,卻驚訝地發現他不是滴滴滴滴滴滴滴滴,而是答答答答答答答答。他們趕緊衝去戶政事務所改名,卻為時已晚。名字已正式登記,不容更動。等我出生時,他們告訴自己絕不能犯同樣的錯。照邏輯推理,他們的小孩都應該發出同樣的聲音,所以他們就叫我答答。說到這兒,相信接下來的故事你也都猜得到了——我哥哥叫滴滴,但是他成天答答作響;我叫答答,卻一整天滴滴響。所以我們兄弟兩,一輩子都得別著錯誤的名牌。我爸媽憂勞過度,再也不生小孩,只想專心做好事,幫助貧苦飢餓的人。」
「那你又是怎麼變成看門狗的?」
米羅希望能轉移話題,因為答答正號啕大哭著。
「這項安排,」他一隻腳掌揉揉眼睛:「也是傳統。我們家的人一直是看門狗。世代相傳,幾乎打從時間的起點就是。」
「你瞧,」他繼續說,心情好多了:「要是沒有時間的話,大家會覺得很不方便,根本弄不清楚是在吃午餐還是晚餐,也常常會趕不上火車。於是有了時間,幫助他們追蹤一整天,到應該去的地方。當他們懂得計算時間後——一分六十秒、一小時六十分、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彷彿有用不完的時間。於是大家普遍認為:『如果真有這麼多,想必時間不值錢。』時間於是喪失名譽。大家開始大肆浪費,甚至送給別人。所以我們被指派監督,確保沒有人浪費時間。」
他說。得意洋洋地坐直身體。
「任務雖然艱鉅,卻有高貴的使命。因為……」
這會兒他在位子上站起來,一隻腳還抬在擋風玻璃上,伸出手臂高喊:
「時間是我們最尊貴的資產,鑽石也無法比擬。它闊步前進,波波潮浪不為誰停留……」
就在那時,小汽車撞上一處凸起,看門狗在前座擠成一團,身體裡的鬧鐘再次驟響。
「你還好嗎?」米羅大喊。
「呃,」答答咕噥著:「抱歉,情緒一時太過激昂,但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他們繼續往前開,答答依舊在解釋時間的重要性,引述老哲學家、詩人的語句,不時手舞足蹈,讓他差點跌下高速行駛的小汽車。◇(節錄完)
——節錄自《神奇收費亭》/ 寂寞出版社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