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學唐詩（21B）
第二十一課
二、六首押「七虞」韻的古代經典唐詩
2. 芙蓉樓送辛漸（其一） 唐‧王昌齡
寒雨連天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創作背景：本詩創作於公元746年（唐玄宗天寶五年）秋，當時王昌齡賦閒在家。王昌齡是江寧人（今江蘇南京）[1]，他送朋友辛漸去洛陽。路線是從江寧到潤州（江蘇鎮江，古代也稱「京口」），從潤州渡江至長江北岸的瓜洲（揚州），再取道上洛陽。北宋神宗時期，王安石（家住江寧）第二次拜相，走的也是這條路線，只是從瓜洲取道上汴京[2]。芙蓉樓的原址在潤州的月華山上，樓上可以眺望長江景色，並看著友人乘坐的客船渡江遠去。至清朝芙蓉樓都還在，清‧沈德潛《寄周允武欽萊昆仲兼訊陳大樹滋》：「今年我作南徐客，懷古獨上芙蓉樓。」清‧陳鵬年《月華山歌為梁道士作》：「我昔看山到京口，郭璞墳前灑杯酒。」現今月華山已經不復存在，芙蓉樓也不是在原址上重建的。「漸」古音讀「減，疾染切，上聲。」
注釋：①連天：比喻寒雨灑滿江天。有的版本是「寒雨連江」，義同。②夜入吳：從昨夜起潤州就開始下雨。「吳」，春秋時期，鎮江一帶名為朱方，屬吳國。朱方是當時吳國西部的一座重要城邑。③平明：天剛亮的時候。④楚山：本詩指月華山。之所以又將鎮江稱為楚地，是因為戰國的中後期，此地被楚國吞併。戰國前期，周元王三年（公元前473年），越國滅掉吳國，鎮江地區成了越國領土。周赧王九年（公元前306年），楚國吞併越國，鎮江地區被楚國占領，並更名為谷陽。⑤冰心：本詩指玉壺中尚未溶化的冰塊。形容君子的品德冰清玉潔[3]。南朝宋‧鮑照《代白頭吟》：「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⑥玉壺：玉石製作的酒壺。這種玉壺有兩層，容量大的那層裝美酒，容量小的那層夏天可以放入冰塊，起冰鎮美酒的作用。古代的貴族之家，設冰窖，將冬天的冰塊貯藏起來夏天用。宋‧葉夢得《浣溪沙》：「荷葉荷花水底天，玉壺冰酒釀新泉。」
全詩大意：潤州從昨夜就開始下雨，秋雨輕寒灑滿江天。天剛亮，我送辛漸上客船渡江，然後一個人孤獨地站在月華山上，看著渡船遠去。您到了洛陽，那裡的親戚朋友如果問起我的近況，（告訴他們）我還像玉壺中的那一片冰塊，純潔無瑕。
詩評：從淒淒寒雨落吳天，到送客之後孤獨地站在楚山上望著客帆遠去；同一個地方，它在不同的時空屬於不同的諸侯國。鎮江從春秋時期的吳地變成了戰國中期的楚域，中間相隔了兩百多年。作者通過文字上的巧妙運用，讓人感覺剛分別就好像分開了幾百年似的，難捨之情溢於言表。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不管人事滄桑，客途風雨，我心依舊，還是那樣的玉潔冰清。這首詩之所以膾炙人口，就是因為它雋永的詩意，能起到淨化人心靈的作用。王昌齡不愧是七絕聖手。
3. 絕句 唐‧呂岩
獨上高峰望八都，黑雲散後月還孤。
茫茫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
仄仄平平仄仄平（韻），（仄）平仄仄仄平平（韻）。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韻）。
創作背景：呂岩，字洞賓，號純陽子，傳說中的八仙之一。《全唐詩》存詩4卷。呂洞賓曾經在終南山修道，這是他修道有成後寫的感悟詩。
注釋：①八都：猶八方。「八方」即東、南、西、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八個方向的總稱。如果加上「上、下」就是「十方」。出自《文選‧張衡〈西京賦〉》：「取殊裁於八都，豈啟度於往舊。」三國‧吳‧薛綜注：「八都，猶八方也。」②丈夫：（呂洞賓是修道之人）此處應理解為「真人」。出自《道德經‧第三十八章》：「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從修道人的角度理解，這幾句大意：認為自己有先見之明的人，只不過是從大道中得到了表面的虛華，是愚昧的開始。因此真正的修道人講究厚德（守德而不失德），不讓自己失德而成為薄德之人（因為這種人很危險）。實實在在的修煉，而不是去追求虛華的東西（如常人的名利情）。因此該失去什麼，得到什麼自己要清楚。③男兒：泛指人類。因為八仙中就有女性，修道不分男女。
全詩大意：獨自登上山的高峰眺望八方，黑雲雖然散去，但是月亮還孤獨地掛在天空。宇宙浩瀚，無邊無際，人類多得數不清；有多少人明白做人的目的是什麼，並得道修成真人呢？
詩評：「黑雲散後月還孤」言外之意是說，不管人世間是戰亂還是太平時期，作為修道人，都是孤獨的。「茫茫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人類社會存在的目的是什麼？值得深思。
4. 西溪 唐‧李商隱
近郭西溪好，誰堪共酒壺？
苦吟防柳惲，多淚怯楊朱。
野鶴隨君子，寒松揖大夫。
天涯常病意，岑寂勝歡娛。
創作背景：此詩創作於唐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當時李商隱在梓州（今四川省三台縣）擔任劍南西川節度使柳仲郢的幕僚。「西溪」為梓州城外西邊的一處風景點。
注釋：①近郭：靠近外城城牆的區域。古代州府所在地（治所），設內城與外城。內城區域稱「城」；外城區域稱「郭」。《孟子‧公孫丑下》：「三里之城（內城），七里之郭（外城），環而攻之而不勝。」外城有城牆，內城則不一定有城牆。大的重要城市都有，比如唐代的荊州、襄陽城，其內城均有城牆。②共酒壺：本詩指一起喝酒。③苦吟：創作詩歌時反覆推敲詞句，並持續很長時間。④柳惲（音允，上聲）：南朝梁河東解人（今山西省運城市），字文暢。少好學，工詩，善尺牘。又從嵇元榮、羊蓋學琴，窮其妙。梁武帝時累官至左民尚書、廣州刺史、吳興太守。為政清廉，民吏懷之。｜防：防止、避免。「防柳惲」指儘量避免像柳惲那樣苦思冥想、反覆吟詠耽誤時間。⑤楊朱：又稱楊子、楊子居。戰國初期魏國人，思想家、哲學家。據《淮南子‧說林訓》記載：「楊子見逵路（四通八達的路口）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怯，害怕、迷茫。「多淚怯楊朱」大意：也不要像楊朱那樣，因為在路口不知道去向而流淚哭泣。⑥野鶴：野生的鶴。⑦君子：本詩比喻心地純潔的高人雅士。因此才能得到野鶴的親近。⑧寒松：耐寒的松樹。⑨揖（音邑，入聲）：拱手行禮。⑩大夫：指品德高尚的朝廷官員。周朝時期的下大夫，相當於唐朝時的六品官，李商隱在西川時擔任節度判官，是正六品。⑾天涯：本詩指離開家鄉或常駐地，客居在外地。李商隱的家屬住在洛陽。⑿病意：生病。⒀岑寂：寂靜；一個人澹默獨處。「岑」讀音「沉」。⒁歡娛：歡笑嬉鬧。
全詩大意：梓州城西面的溪流風景很優美，又有誰能夠與我在此處共飲呢？寫詩要儘量避免像柳惲那樣苦思冥想、反覆吟詠耽誤時間；也不要像楊朱那樣，因為在四通八達的路口不知道該走哪條路而流淚哭泣。野鶴之所以願意跟隨君子在山野漫步，是因為君子的心地純潔，沒有目的心。寒松之所以給大夫官作揖，是因為大夫品德高尚。離開洛陽到遙遠的西川為官，經常生病；現今更願意一個人澹默獨處，而不是與他人歡笑嬉鬧。
詩評：「誰堪共酒壺？」言外之意是說此地無知音，所以對著美景只能一個人獨自喝酒。「苦吟防柳惲」，現存的史書並無記載柳惲苦吟的故事，但唐朝有一位以苦吟聞名的詩人——賈島。賈島自己曾說：「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題詩後》）」筆者自己也經常創作近體詩，如果我在遣詞造句時因無法滿意而耽誤時間；或者寫一首律詩只寫了一兩句就寫不下去，我會選擇放棄原來的詩句而重新創作，並找找自身的原因，是不是我的立意有問題呢？人生是一個不斷前行的過程，放棄舊的觀念，舊的思維模式，也許會看到嶄新的世界。因此，在詩詞創作中避免陷入「苦吟」狀態，我對李商隱的意見深表同感。「多淚怯楊朱」，人生的路，從某個角度來看，很長，也充滿了坎坷；在不知道做人的目的、不知道正理的時候，誰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誰都有可能走過彎路，甚至是跌倒的時候。跌倒了就爬起來，繼續往前走，也好過站在歧路前哭泣。
「野鶴隨君子，寒松揖大夫」，這是李商隱在郊外散步時的真實場景。當一個人沒有機巧心術，心地純潔時，野鶴也願意與他在一起。杜牧「終年狎鷗鳥，來去且無機」，說的也是這個道理（參考第15課《漁父》）。另外，萬物都有靈性，植物也是有生命的，李商隱是儒家修行者，他在山上漫步時，看到松樹跟自己作揖行禮，這其實也不難理解。
5. 奉試明堂火珠 唐‧崔曙
正位開重屋，凌空出火珠。
夜來雙月滿，曙後一星孤。
天淨光難滅，雲生望欲無。
遙知太平代，國寶在名都。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韻）。
（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韻）。
（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韻）。
平平仄平仄，仄仄仄平平（韻）。
創作背景：崔曙，宋州人（今河南省商丘市）。唐玄宗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應進士舉，狀元及第。近體詩的試題就是這一首。這也是現存的最早一首古代科舉考試殿試時試帖詩作品。「奉試」指奉旨寫作，「明堂火珠」這個題目是唐玄宗出的。當然古代的科舉考試，不只是考詩賦，還要考策論等，這是另外的話題了。「曙」古音讀音「處，常恕切，去聲。」
注釋：①明堂：指大明宮內的聽政殿。②火珠：火齊珠。明堂屋頂上用來裝飾美化、輔助照明的寶珠，也是夜光珠。由絲線牽連，因絲線很細，遠看火珠如凌空懸浮。《舊唐書‧南蠻西南蠻‧林邑國》：「（唐太宗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四年，其王范頭黎（當時越南地區的國王）遣使獻火珠，大如雞卵，圓白皎潔，光照數尺，狀如水精，正午向日，以艾承之，即火燃。」③正位：謂正式登基。④重屋：重檐之屋。重檐指的是有兩層或多層屋檐的建築結構，古代天子用以宣明政教的大殿（上朝用的聽政殿）。⑤雙月：指月亮及火珠。⑥一星：指火珠。因為月亮下山了後，只剩下火珠如星辰還在發光。⑦遙知：聽聞古老的傳說。⑧太平代：指天下大治的時代。如西周的成康之治；西漢的文景之治；唐太宗的貞觀之治時代。⑨名都：著名的都城，指長安城。因為西周、西漢、大唐的首都均在長安城。｜國寶：指明堂火珠。
全詩大意：天子登基，要在聽政殿處理國家事務；大唐的聽政殿頂上，凌空懸浮著一枚火珠。月圓之夜，月亮與火珠同輝；拂曉時分，月兒隱去，（太陽還沒有出來之時）只有火珠如星辰獨自發光。天空晴朗明淨，陽光普照之時，也難以掩蓋火珠的光芒；只有被浮雲遮擋，才有可能看不到它。聽聞古老的傳說，當天下大治的時代，國寶都會在著名的都城出現。
詩評：本詩以「明堂火珠」比喻賢臣，聖明的天子登基（正位開重屋），就會有賢臣出現（凌空出火珠）。賢臣的輔佐，猶如在漫長的黑夜中，多了一份照明（夜來雙月滿）。即使在月亮西沉，太陽尚未升起的昏暗時刻，也會有火珠照明（曙後一星孤）。聖明天子如同太陽，也不會去掩蓋賢臣的光芒（天淨光難滅）；只有當朝中有佞臣時，才有可能遮擋賢臣的光芒（雲生望欲無）。尾聯總結，天下大治的朝代，天子一定有賢臣輔佐（遙知太平代，國寶在名都）。
6. 問劉十九 唐‧白居易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壚。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創作背景：此詩創作於唐憲宗元和十二年冬（公元817年），當時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今江西九江）已三年。劉十九是白居易的朋友，姓名已無從考證，白居易有四首詩與劉十九相關。
注釋：①綠蟻：浮在新釀的、未經過濾米酒上的綠色泡沫，這些泡沫主要由酒渣形成，色微綠且細如蟻，因此得名「綠蟻」。亦借指酒。②新醅（音胚pei1）：新釀的未濾的酒。③紅泥：紅色的陶土。④小火壚：用紅色陶土做的炭火壚，上面可溫酒。
全詩大意：浮著綠蟻新釀的米酒，用紅色陶土製作的炭火壚。傍晚時分，看天氣即將下雪，能過來陪我喝一杯嗎？
詩評：這是一首膾炙人口的五言絕句，充滿了溫馨和對友人的情誼。近代學者俞陛雲《詩境淺說續編》評曰：尋常之事，人人意中所有，而筆不能達者，得生花江管（江淹的妙筆）寫之，便成絕唱，此等詩是也。末句之「無」字，妙作問語，千載下如聞聲口也。
三、附注：
1.《新唐書‧王昌齡傳》：「昌齡，字少伯，江寧人。第進士，補祕書郎。又中宏辭，遷汜水尉（今河南滎陽市）。」不管是《舊唐書》還是《新唐書》都沒有提到王昌齡曾經擔任過「江寧丞」。另外，王昌齡《別李浦之京》：「故園今在灞陵西，江畔逢君醉不迷。小弟鄰莊尚漁獵，一封書寄數行啼。」有專家根據第一句判斷王昌齡是京兆（長安）人。其實理解有誤，這首詩的標題意思是「送李浦去京城長安」；全詩大意：李浦的莊園如今在長安灞河的西側，我曾經在曲江畔遇到李浦，當時他喝多了，但並不迷糊。他家小弟的莊園與其比鄰，整天就喜愛打魚狩獵；寄了一封書信來江寧給李浦，信中好幾行都是思念和流淚的字眼。
2. 北宋‧王安石《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祇隔數重山。」這首詩我們將在第43課中賞析。
3. 冰清玉潔：《禮記‧聘義》：「夫昔者君子比德於玉焉。」因此「冰清玉潔」這個成語最早用於比喻君子的品德。南宋‧白玉蟾《陳綠雲先生之像贊》：「聞師之德，冰清玉潔。」南宋‧蒲壽宬《用老竹與子晦韻》：「冰清玉潔好風襟，老屋淒涼興味深。」現在可作中性詞彙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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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芳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