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呼嘯山莊》(5)

艾米莉•勃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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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下)

  「凱薩琳•林惇,」那聲音顫抖著回答(我為什麼想到林惇?我有二十遍念到林惇時都念成恩蕭了)。「我回家來啦,我在曠野上走迷路啦!」在她說話時,我模模糊糊地辨認出一張小孩的臉向窗裏望。恐怖使我狠了心,發現想甩掉那個人是沒有用的,就把她的手腕拉到那個破了的玻璃面上,來回地擦著,直到鮮血滴下來,沾濕了床單。可她還是哀哭著,「讓我進去!」而且還是緊緊抓住我,簡直要把我嚇瘋了。「我怎麼能夠呢?」我終於說。「如果你要我讓你進來,先放開我!」手指鬆開了。我把自己的手從窗洞外抽回,趕忙把書堆得高高的抵住窗子,捂住耳朵不聽那可憐的祈求,捂了有一刻鍾以上。可是等到我再聽,那悲慘的呼聲還繼續哀叫著!「走開!」我喊著,「就是你求我二十年,我也絕不讓你進來。」「已經二十年啦,」這聲音哭著說,「二十年啦。我已經作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接著,外面開始了一個輕微的刮擦聲,那堆書也挪動了,仿佛有人把它推開似的。我想跳起來,可是四肢動彈不得,於是在驚駭中大聲喊叫。使我狼狽的是我發現這聲喊叫並非虛幻。一陣匆忙的腳步聲走近我的臥房門口。有人使勁把門推開,一道光從床頂的方洞外微微照進來。我坐著還在哆嗦,並且在揩著我額上的汗。這闖進來的人好像遲疑不前,自己咕嚕著。最後他輕輕地說:「有人在這兒嗎?」顯然並不期望有人答話。我想最好還是承認我在這兒吧,因為我聽出希刺克厲夫的口音,唯恐如果我不聲不響,他還要進一步搜索的。這樣想著,我就翻身推開嵌板。我這行動所產生的影響將使我久久不能忘記。

  希刺克厲夫站在門口,穿著襯衣襯褲,拿著一支蠟燭,燭油直滴到他的手指上,臉色蒼白得像他身後的牆一樣。那橡木門第一聲軋的一響嚇得他像是觸電一樣:手裏的蠟燭跳出來有幾尺遠,他激動得這麼厲害,以至於他連拾也拾不起來。

  「只不過是你的客人在這兒罷了,先生。」我叫出聲來,省得他更暴露出膽怯樣子而使他丟掉面子。「我作了一個可怕的惡夢,不幸在睡著時叫起來了。我很抱歉我打攪了你。」

  「啊,上帝懲罰你,洛克烏德先生!但願你在——」我的主人開始說,把蠟燭放在一張椅子上,因為他發現不可能拿著它不晃。「誰把你帶到這間屋子裏來的?」他接著說,並把指甲掐進他的手心,磨著牙齒,為的是制止齶骨的顫動。「是誰帶你來的?我真想把他們就在這會兒攆出門去!」

  「是你的傭人,齊拉,」我回答,跳到地板上,急急忙忙穿衣服。「你攆,我也不管,希刺克厲夫先生。她活該,我猜想她是打算利用我來再證明一下這地方鬧鬼罷了。咳,是鬧鬼——滿屋是妖魔鬼怪!我對你說,你是有理由把它關起來的。凡是在這麼一個洞裏睡過覺的人是不會感謝你的!」

  「你是什麼意思?」希刺克厲夫問道,「你在幹嗎?既然你已經在這兒了,就躺下,睡完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別再發出那種可怕的叫聲啦。那沒法叫人原諒,除非你的喉嚨正在給人切斷!」

  「要是那個小妖精從窗子進來了,她大概就會把我掐死的!」我回嘴說。「我不預備再受你那些好客的祖先們的迫害了。傑別斯•伯蘭德罕牧師是不是你母親的親戚?還有那個瘋丫頭,凱薩琳•林惇,或是恩蕭,不管她姓什麼吧——她一定是個容易變心的——惡毒的小靈魂!她告訴我這二十年來她就在地面上流浪——我不懷疑,她正是罪有應得啊!’

  這些話還沒落音,我立刻想起那本書上希刺克厲夫與凱薩琳兩個名字的聯繫,這點我完全忘了,這時才醒過來。我為我的粗心臉紅,可是,為了表示我並不覺察到我的冒失,我趕緊加一句,「事實是,先生,前半夜我在——」說到這兒我又頓時停住了——我差點說出「閱讀那些舊書」,那就表明我不但知道書中印刷的內容,也知道那些用筆寫出的內容了。因此,我糾正自己,這樣往下說——「在拼讀刻在窗臺上的名字。一種很單調的工作,打算使我睡著,像數數目似的,或是——」

  「你這樣對我滔滔不絕,到底是什麼意思?」希刺克厲夫大吼一聲,蠻性發作。「怎麼——你怎麼敢在我的家裏?——天呀!他這樣說話必是發瘋啦!」他憤怒地敲著他的額頭。

  我不知道是跟他抬杠好,還是繼續解釋好。可是他仿佛大受震動,我都可憐他了,於是繼續說我的夢,肯定說我以前絕沒有聽過「凱薩琳•林惇」這名字,可是念得過多才產生了一個印象,當我不能再約束我的想像時,這印象就化為真人了。希刺克厲夫在我說話的時候,慢慢地往床後靠,最後坐下來差不多是在後面隱藏起來了。但是,聽他那不規則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我猜想他是拚命克制過分強烈的情感。我不想讓他看出我已覺察出了他處在矛盾中,就繼續梳洗,發出很大的聲響,又看看我的表,自言自語地抱怨夜長。

  「還沒到三點鐘哪!我本來想發誓說已經六點了,時間在這兒停滯不動啦:我們一定是八點鐘就睡了!」

  「在冬天總是九點睡,總是四點起床,」我的主人說,壓住一聲呻吟。看他胳臂的影子的動作,我猜想他從眼裏抹去一滴眼淚。「洛克烏德先生,」他又說,「你可以到我屋裏去。你這麼早下樓也妨礙別人,你這孩子氣的大叫已經把我的睡魔趕掉了。」

  「我也一樣。」我回答。「我要在院子裏走走,等到天亮我就走。你不必怕我再來打攪。我這想交友尋樂的毛病現在治好了,不管是在鄉間或在城裏。一個頭腦清醒的人應該發現跟自己作伴就夠了。」

  「愉快的作伴!」希刺克厲夫咕嚕著,「拿著蠟燭,你愛去哪兒就去吧。我就來找你。不過,別到院子裏去,狗都沒拴住。大廳裏——朱諾在那兒站崗,還有——不,你只能在樓梯和過道那兒溜達。可是,你去吧!我過兩分鐘就來。」

  我服從了,就離開了這間臥室。當時不知道那狹窄的小屋通到哪里,就只好還站在那兒,不料卻無意親眼看見我的房東做出一種迷信的動作,這很奇怪,看來他不過是表面上有頭腦罷了。

  他上了床,扭開窗子,一邊開窗,一邊湧出壓抑不住的熱淚。「進來吧!進來吧!」他抽泣著。「凱蒂,來吧!啊,來呀——再來一次!啊!我的心愛的!這回聽我的話吧,凱蒂,最後一次!」幽靈顯示出幽靈素有的反復無常,它偏偏不來!只有風雪猛烈地急速吹過,甚至吹到我站的地方,而且吹滅了蠟燭。

  在這突然湧出的悲哀中,竟有這樣的痛苦伴隨著這段發狂的話,以致我對他的憐憫之情使我忽視了他舉止的愚蠢。我避開了,一面由於自己聽到了他這番話而暗自生氣,一面又因自己訴說了我那荒唐的惡夢而煩躁不安,因為就是那夢產生了這種悲慟。至於為什麼會產生,我就不懂了。我小心地下樓,到了後廚房,那兒有一星火苗,撥攏在一起,使我點著了蠟燭。沒有一點動靜,只有一隻斑紋灰貓從灰燼裏爬出來,怨聲怨氣地咪唔一聲向我致敬。

  兩條長凳,擺成半圓形,幾乎把爐火圍起來了。我躺在一條凳子上,老母貓跳上了另一條。我們兩個都在打盹,不料有人來搗亂,那就是約瑟夫放下一個木梯,它經過一個活門直通閣樓裏:我猜想這就是他上升閣樓之路了。他向著我撥弄起來的火苗狠狠地望了一眼,把貓從它的高座下攆下來,自己安坐在空出的位子上,開始了把煙葉填進三寸長的煙鬥裏的動作。我在他的聖地出現,顯然被他看作是羞於提及的莽撞事情。他默默地把煙管遞到嘴裏,胳臂交叉著,噴雲吐霧。我讓他享受安逸,不打攪他。他吸完最後一口,深深地籲出一口氣,站起來,像走進來時那樣莊嚴地又走出去了。

  跟著有人踏著輕快的腳步進來了;現在我張開口正要說早安,可又閉上了,敬禮未能完成,因為哈裏頓•恩蕭正在SottoVoce(1)作他的早禱,也就是說他在屋角搜尋一把鏟子或是鐵鍬去剷除積雪時,他碰到每樣東西都要對它發出一串的咒駡。他向凳子後面溜了一眼,張大鼻孔,認為對我用不著客氣,就像對我那貓伴一樣。看他作的準備,我猜他允許我走了,我離開我的硬座,打算跟他走。他注意到這點,就用他的鏟子頭戳戳一扇黑門,不出聲的表示如果我要改變住處,就非走這兒不可。
  
——–

  (1)義大利文,意為「偷偷地低聲」。

  那扇門通到大廳,女人們已經在那兒走動了:齊拉用一隻巨大的風箱把火苗吹上煙囪;希刺克厲夫夫人,跪在爐邊,借著火光讀著一本書。她用手遮擋著火爐的熱氣,使它不傷她的眼睛,仿佛很專心地讀著。只有在罵傭人不該把火星弄到她身上來,或者不時推開一隻總是用鼻子向她臉上湊近的狗的時候才停止閱讀。我很驚奇地看見希刺克厲夫也在那兒。他站在火邊,背朝著我。由於剛剛對可憐的齊拉發過一場脾氣,她時不時地放下工作,拉起圍裙角,發出氣憤的哼哼聲。

  「還有你,你這沒出息的——」我進去時,他正轉過來對他的兒媳婦發作,並且在形容詞後面加個無傷的詞兒,如鴨呀,羊呀,可是往往什麼也不加,只用一個「——」來代表了。「你又在那兒,搞你那些無聊的把戲啦!人家都能掙飯吃——你就只靠我!把你那廢物丟開,找點事做!你老是在我眼前使我煩,你要得報應的——你聽見沒有,該死的賤人!」

  「我會把我的廢物丟開,因為如果我拒絕,你還是可以強迫我丟的。」那少婦回答,合上她的書,把它丟在一張椅子上。

  「可你就是咒掉了舌頭,我也是除了我願意作的事以外,別的什麼我都不幹!」

  希刺克厲夫舉起他的手,說話的人顯然熟悉那只手的份量,馬上跳到一個較安全的遠點的地方。我無心觀賞一場貓和狗的打架,便輕快地走向前去,好像是很想在爐邊取暖,完全沒理會這場中斷了的爭吵似的。雙方都還有足夠的禮貌,總算暫時停止了進一步的敵對行為。希刺克厲夫不知不覺地把拳頭放在他的口袋裏。希刺克厲夫夫人噘著嘴,坐到遠遠的一張椅子那兒,在我待在那兒的一段時間裏,她果然依照她的話,扮演一座石像。我沒有待多久。我謝絕與他們進早餐。等到曙光初放,我就抓緊機會,逃到外面的自由的空氣裏,它現在已是清爽、寧靜而又寒冷得像塊無形的冰一樣了。

  我還沒有走到花園的盡頭,我的房東就喊住了我,他要陪我走過曠野。幸虧他陪我,因為整個山脊仿佛一片波濤滾滾的白色海洋。它的起伏並不指示出地面的凸凹不平:至少,許多坑是被填平了;而且整個蜿蜒的丘陵——石礦的殘跡——都從我昨天走過時在我心上所留下的地圖中抹掉了。我曾注意到在路的一邊,每隔六七碼就有一排直立的石頭,一直延續到荒原的盡頭。這些石頭都豎立著,塗上石灰,是為了在黑暗中標誌方向的;也是為了碰上像現在這樣的一場大雪把兩邊的深沿和較堅實的小路弄得混淆不清時而設的。但是,除了零零落落看得見這兒那兒有個泥點以外,這些石頭存在的痕跡全消失了。當我以為我是正確地沿著蜿蜒的道路向前走時,我的同伴卻時不時地需要警告我向左或向右轉。

  我們很少交談,他在畫眉園林門口站住,說我到這兒就不會走錯了。我們的告別僅限於匆忙一鞠躬,然後我就徑向前去。相信我自己有本事,因為守門人的住處還沒賃出去。從大門到田莊是兩英里,我相信我給走成四英里了。由於在樹林裏迷了路,又陷在雪坑裏被雪埋到齊脖子:那種困難景況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領會。總之,不論我怎麼樣的亂蕩,在我進家時,鍾正敲十二下。這指出從呼嘯山莊循著通常的道路回來,每一英里都花了整整一個鐘頭。

  我那坐在家裏不動的管家和她的隨從蜂擁而出來歡迎我,七嘴八舌地嚷著說她們都以為我是沒指望的了。人人都猜想我昨晚已死掉了。她們不知道該怎麼出發去找我的屍體。現在她們既然看見我回來了,我就叫她們安靜些,我也快要凍僵了。我吃力地上樓去,換上幹衣服以後,踱來踱去走了三四十分鐘,好恢復元氣。我又到我的書房裏,軟弱得像一隻小貓,幾乎沒法享受僕人為恢復我的精神而準備下的一爐旺火和熱氣騰騰的咖啡了。
(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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